倪御史倪正直心里虽然有一万个不痛快,但此刻本着“百善孝为先”的训诫乖乖低着头,并不说话。
“怎么?人都来了,还不愿意见?难道要为娘的亲自出去?”
“娘贵为公主,自然不必去见那些人,而我和眼里只认得银子的生意人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倪正直的口气里明显带着对来客的轻蔑不屑,
“让仁儿和他娘去见见就是。”
“胡说!”一头银发,年轻时就是个美人,如今看上去风采依旧的乐安公主声音虽然并不大,却透着股不怒自威的震慑力,
“你既然是一家之主,儿子的大事怎么可以撂手不顾?”
看倪正直不舒服的扭动了一下身体,乐安公主轻叹了一口气,
“正直啊,娘说了多少次,你怎么还不明白?我如今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看儿子不安地抬起了头,乐安公主抬起手臂让他别开口,
“我父皇在的时候,倪家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就这样好好一手牌到你手里偏偏却打乱了。明明不能喝酒,偏好碰那个东西,嘴里说的那些话,如果不是我皇弟念着父皇的恩情,和我这个长姐的面子,你能全身而退就不错了。现如今我们倪家和匡家的恩怨越来越深,如果我们不早做打算,将来倪家根本不是匡家的对手。”
“是,娘指教的是。”听母亲提到自己喝酒误事,又是当着屋里妻小的面,倪正直脸立刻从脖根红到了头顶,
“孩儿这就出去见客人。”
“好了,娘懂你的意思,这些做生意的都是些暴发户,论身份地位根本不配和我们来往。可娘之所以答应下来,一来是给当年的张阁老一个面子,不要让说媒的他下不来台,一个是据说谢家富可敌国,皇家国库的银子每年用来赈灾筑坝,祭祖,御敌,还有宫里宫外的开销,娘心里大概有些数。娘也打听过,谢天地每年给宫里的孝敬蔚为可观,而且和朝里不少官员有往来,后台不少,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你骨头硬他啃不动,估计早就也来巴结你了。”乐安公主说着话,示意身旁的丫鬟搀扶着她站了起来。
“反正又不是一定要答应让仁儿娶个商人的女儿,人也来了,索性我陪你一起出去,仁儿,”乐安公主的龙头拐杖对着一直坐在父亲身旁,也低头安静听训话的倪仁点了点,“来,你扶祖母走。”
“是,祖母。”倪仁立即站起身,走到祖母身旁,双手轻轻扶住祖母的右胳膊,
“你不怪祖母让你见一个商人之女?”
“自然不怪,祖母也说了,“倪仁微微笑了笑,”又不是一定要订亲,瞧瞧人又有何妨?”
“看看,你儿子比你懂变通多了。”乐安公主瞪了儿子一眼,却对着孙儿笑了笑。
“走吧!”
“小民谢天地携妻王氏,女儿平安拜见公主,倪大人。”看到长公主等人出现,谢天地立刻站起来,带着妻女,惜玉和陪同来的几个贴身丫鬟婆子上前纷纷跪了下来。
“好,都起来吧。”
除了爹娘,长到快十八,平日里只有人跪见的谢平安跟着爹娘一起叩头后,一听到上面乐安公主喊“起”的声音落下,立刻嘴里跟着道完谢就利索地站了起来。
站直了的谢平安虽然第一次来到皇亲国戚家,眼睛却毫不畏惧地扫向前方。
——————坐在上手正中央,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一定就是乐安长公主了,除了派头更大,看上去和自己过逝的外祖母,祖母也差不多,没什么特别的。
——————那个坐在公主身旁,一脸写着“全天下我都看不惯”的男子难道是倪大人?很是端庄坐着一动不动,眼珠子都几乎不转的女子难倒是倪夫人?
此行而来的谢平安自然早就对倪家人有过自己的猜测,可见到的每个人都让她有些失望,直到她的目光落在老夫人身后的男子身上时,她的心不由一动。
这男子瘦高,穿着上好的月牙白丝绸外衣,袖口处绣着雅致的青色竹叶花纹,男子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这是谢平安在进倪府后看到的第一个会笑的活人。
也不知怎么的,谢平安突然管不住自己的脚,向前走了两步,惊的一旁的王氏差点喊出声,
“闺女,你要做什么?”
可让人奇怪的是,倪家原本对着众人微笑着的二公子的目光落在谢平安这里时,却像也是被什么牵动一般,居然从乐安公主身后绕过,也同样走上前,都没想到会出现这样一幕的两家人各自目瞪口呆地望向谢平安和倪仁。
当和谢平安只差两三步就能面对面站在一处时,突然觉得有些失礼的倪仁停下了脚步。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公子。”谢平安此刻也停住脚步,再次仔细端详着倪仁,对方近看更是唇红齿白,只左脸处有些应该新近才有的擦伤透着淤青,可这点瑕疵根本不影响倪仁那张秀气,讨人喜欢,让谢平安觉得甚是亲切舒服的脸。
“姑娘也好似曾在哪里见过。”没想到谢平安对自己主动说话的倪仁愣了愣,随后还是微微一笑。
“可我平日里不出门的,我们应该没遇到过,遇到我也不应该会忘记在哪里见过公子,”谢平安眼睛向屋顶眨了眨,歪着头想了一下,恍然大悟般双手在胸前轻轻一拍,
“我一定是在梦里梦到过你。”
“我好像,”倪仁的“也是”两个字还没有冒出,就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阵严厉的咳嗽声。
“咳咳,仁儿。”
听到祖母的声音,倪仁举手对着谢平安行了一个礼,随即立刻转身大步走回到了祖母身后。
此刻王氏也一把将平安拉回到身旁,心里是又担心又急,谢天地也不由有些乱了方寸,平日里闺女虽然有些个不经世事,可这么大胆主动和男子搭话,却是始料未及的。
“大家都坐下吧。”乐安公主虽然说话是对着众人,可眼睛却只停留在谢平安的脸上。
都说谢家千金貌美如花,赛过西施貂蝉,果然名不虚传,尤其这双水灵灵蕴含着春意的眼睛,就是女人看着都心动,难怪自己孙子里最懂礼节的仁儿今日里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
一双桃花眼,人还轻浮,亡国相!
心里已经给谢平安下了定论的乐安公主脸上却毫无表现地将目光又转向了白惜玉,虽然算不得倾国倾城,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还挺惹人怜爱,不由开口问道,
“这位姑娘是?”
“公主殿下,”谢平安立刻从椅子里站起身,有条不紊地解释起来,
“这是我外甥女,白惜玉,从小和我家平安如同亲姐妹,今儿就一起带来了。“
“白家?”突然想起自己去世的男人倪太傅当初曾经骂过京城最不要脸的奸商,还记得这个名字的乐安公主眉毛轻轻抖了抖,
“白峥嵘?”
“那是我妹夫的爹。”
原来是那个奸商的孙女?看着穿的比谢平安还花哨的乐安公主,心里不免一阵厌恶,再也不看向白惜玉,而把目光落在了厅堂地上多出的十多个做工精巧的大箱子。
“这是?”
“不才初来乍到,就一些俗物,请公主不要嫌弃才是。“
果然是京城首富,出手就是阔绰,乐安公主虽然很不屑谢平安刚才的举止,想着教出这般闺女的爹也好不到哪去,可即便是公主也不会和银子过不去,于是终于露出一个微笑,
“上门来一趟,何必那么,”公主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几个家丁从外面滚跑进来,说话都不利索了,
“小,小七王爷来,来了。”
“什么,谨言这个混小子?他怎么会来?”刚想骂来报的人有失体统的乐安公主也变了脸。
一听那几个仆从嘴里提到“小七王爷”时,王氏立时面色苍白。谢平安也是心里一沉,可他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立刻稳住神,左右手分别拉着平安和自己的夫人站起身,
“公主,既然有贵客,我们怕是不适合待在此处。”
知道赵谨言“来者不善”的乐安公主也不想让外人看到他们的内斗,于是点了点头,
“真是不巧,你们先随管家去后面坐坐,等我侄子走了再来。”
“谢公主。”对着惜玉使了一个眼色,谢平安几人正要往里走,就听门口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大姑妈!我来了!”
随即一个穿着黑衣,高大的男人出现在了门边。
眼看着来不及一起走的谢天地立刻将谢平安朝里推了一把,轻喊一声,“你快去后面”,原本已经吓的半死的王氏,此刻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拉住自己男人的手,两人肩并肩站在一起,挡在背朝外的闺女平安的前面,一起看向那个可怕的“恶魔”。
突然脸朝里的谢平安却并没有按照爹的要求独自向后面走去,而是眼睛左右看了看,发现站在她身旁,脸对着外面的丫鬟翠香和表妹惜玉各自都微微长大了嘴,一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样子。
谢平安其实心里也很怕,毕竟要千刀万剐她的人真的出现了。
可这世上如果有一种药可以治疗恐惧,就是“好奇”。
谢平安打了小七王爷的那日,也不知道是被风筝砸的,还是被谢平安手打的,小七王爷的头发披散而下,谢平安并不曾看到这个撕烂他风筝“野汉子”的真面目,因此在谢平安的内心深处一直对小七王爷的长相甚是好奇,这种好奇使得谢平安觉得身后有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她,不由慢慢转过身,眼睛却老老实实按照最近一直在家里练习的“缩眼法”,眯起来,透过爹娘的肩头看了过去。
“黑色巨塔“还是那么高大,谢平安只好慢慢抬起头,终于谢平安如愿以偿地看清了她打过人的脸。
紧紧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谢平安才没有叫出声,她现在知道为什么翠香和惜玉会有那样的表情,小七王爷的长相和她猜想的一点都不一样,盯着这张脸,谢平安的胸膛剧烈不规则地跳动起伏着,此刻她的脑海里不停出现的只有一个念头:
小七王爷一定不是人!一定不是人!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