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岛是边境城市,两国从十九世纪就在此地互市交易,表面一派祥和,内里实际一团乌糟,内陆的手伸不进离岛黑市,真正说话的还是黑市后头的掌权人池庭安。
老式酒吧的长桌上有男人粗鲁的咳嗽声,酒杯相撞留下的议论来来回回不过一件事——
池家的小儿子找回来了。
中世纪的庄园占地六十多亩,从前仅供皇室居住,池庭安花了两年时间着人重新修葺,才带着一家老小搬进去。
池庭安的原配夫人死了二十多年,现在的续弦是离岛行政长官的侄女白侨,为的就是黑白两道通吃,占尽便宜。
为了面上好看,池庭安待对这位夫人很好,但私底下男女不忌,来者不拒,但不知是不是坏事做多,孩子却生的少,除了白侨远赴国外试管生出来的池涛,另一个小儿子是外面的情人所生。
可惜不到两岁就丢了。
如今离岛议论的就是当年丢的那个小儿子——池雾。
池庭安只有池涛一个儿子,心里焦急,对丢了的池雾很上心,到处找人打听。
整整花了六年,才在穷人区的老鼠窝里找到池雾。
亲子鉴定完以后,池庭安欢天喜地地让人把池雾接回去,洗干净,换上新衣服,理了头发带到跟前,他满脸欣慰地等着见儿子,结果只等到一个只会躲在矮几底下趴着的瘦弱小子。
手指和脚趾都是被老鼠咬过的烂口子,缠满了绷带。
池庭安斥责办事的手下,那人抖着说:“我们找到小少爷的时候就老鼠窝里,在老鼠窝周围打听了,竟然都说没见过他,后来有个捡破烂的老婆子说,小少爷……不知道哪天开始出现在下马坑的,脑子不好,胆小怕人,老婆子也是晚上拖货,才见过他几次。小少爷……白天就往那些阴沟烂巷里躲,等半夜三更没人了,才跑出来翻东西吃,所以周围的人都没见过他。”
“他!”池庭安看着池雾那幅样子,一口气提不上来,指了半天,问,“亲子鉴定是真的?!”
办事人结结巴巴:“是真的……但您如果要他是假的,也……也成。”
池庭安重重叹气,坐在沙发上,看着躲在矮几底下的孩子,几次犹豫,才挥挥手说:“问问医生,脑子能不能治。”
七八个专家坐诊,结果非常不好,但当着池庭安的面,话也不好说绝,只谈“多多启蒙,还是有机会恢复孩童智力”。
一个只能有孩童智力的儿子对池庭安来说不如没有,但现在满城风雨谈论池家小少爷失而复得,他也不能当即扔了,只好接回去,随手找了管花园的仆人照顾他。
池雾被安置在顶楼,换了新环境,警惕性很高,趴在床底下五天都不出来,刘叔最后只能白天拖干了地,消毒以后,晚上扔垃圾一般往地上扔碎蛋糕和面包。
等人走了,一个多小时以后,池雾慢吞吞从床底下爬出来,用嘴把手指上的绷带咬了吐在地上,摸过蛋糕,闻闻,再抠抠里面有没有沙石,确认干净以后才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一地东西都吃完,他重新爬回床底下,蜷缩着,手抱住膝,抖着盯四周,许久才放下心睡过去。
整半个月,池雾才从床底下出来,转而躲进衣柜。
刘叔家里没有儿子,大女儿已经结婚,刚生了一个男孩儿,他看着池雾,像外公看孙子一样心疼可怜,他有意想引导池雾正常生活,慢慢减少晚上的投食,逼池雾白天出来。
欲速则不达,只留下一半食物的那天,池雾半夜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整家人半夜不得安宁,池庭安越看池雾越不顺眼,直接找人在顶楼的楼梯口上做了道高高的铁门,让池雾再无法从顶楼出来。
从此只有刘叔能送送饭,再没有人管他。
刘叔心中愧疚,对池雾更上心,拖了被子到柜子前,每晚守着池雾睡。
满月的那天晚上,屋里被照的光亮,衣柜的门缓慢打开,池雾身上裹满了不同颜色的衣服,他转着圆溜溜的眼睛,偷偷看外面打瞌睡的刘叔,一动不动。
他这么蹲着看了半个小时,然后伸出一个手指,在刘叔胳膊上戳了一下。
刘叔睁开眼,回头一看,池雾抿着唇,白玉娃娃般用乌黑的眼睛看他。
“饿了吗?”刘叔问。
池雾一听响动就往后躲,举起手里的衣服遮住脸,不回答。
刘叔掀开被子,从口袋里拿了颗糖果,递进柜门里。
池雾从衣服底下看,半晌,鼻子凑近闻了闻,刘叔看他没闻出味儿,就再扒了纸皮,晃晃手,池雾脑袋往后一缩,吓回了柜子里。
刘叔叹了口气,将糖果放在柜子前,自己退后两步,冲池雾笑了笑,然后捂着被子睡到了柜门后面,不让池雾看见自己,耳朵却悄悄听着隔壁的动静。
池雾又等了十几分钟,才蹭着膝盖往前爬,弯下腰,用下巴杵着地面,伸出舌头,想要舔糖果,半天没够着,他又啪一下掉下去,上半身贴在地面,用舌尖去点糖果。
那糖果是早晨孙子在校门口买的,是特别的气泡糖,吃进嘴里滋滋的。
池雾舌尖发麻,觉得新奇,又贴过去好玩儿的就着糖果表皮舔。
舔了不多久,他困得不行,倒过去睡着,糖果黏在脸颊上,在月光下冒着亮。
刘叔等他睡熟了,小心过去将糖果拿下来,再找他认了气味的衣服盖在身上。
第二晚刘叔给他带了新的糖果,第三晚拿了块牛乳糕,第四晚端了碗煮得清淡的面,池雾总算愿意出来和他一块儿坐在地板上。
池雾跟着刘叔长到十二岁,不懂人情世故,吃饭不和家里人一起,每餐由刘叔端到楼上,家里没人的时候,刘叔把他带在身边,下楼到玫瑰花园里玩,他在花丛里乱滚,扎一身刺,刘叔就找人扎了个秋千给他打发时间。
春风和煦的某天下午,池雾在秋千上晃着,西晒的阳光忽然暗了一块,那高大少年站在他身前,问:“你就是池家的小少爷?”
池雾听不懂他说什么,下巴抬了抬,逆着光看他,用很拗口的话问:“你,是,谁?”
“我叫程砚。”程砚蹲下身,凑近了。
池雾仍见不得生人,腿一踢,鞋尖擦着石面用力一踩,秋千就撅着往后,但秋千不好控制,有往后就有往前,不过两秒,池雾往前扑向程砚,他怕得伸手,嘴里嫩生生地喊:“刘叔……”
人已经扑出来,姿势难看地压到身前,程砚搂了他的腰,环住他手臂仰面倒在地上。
后背砸向地面声音不大,但还是闷的一声。
池雾踩着程砚的腿爬,但被程砚曲着的膝盖一拌,重新滚下去,下巴磕在程砚肩头。
“撞到鼻子还是下巴了?”程砚扶着他起来,往他脸上瞧。
池雾撇着嘴角不敢哭,胸口起伏地上下抽气,眼睛越来越红,一下没忍住,哇的一声。
他用手心包着自己的下巴,嘴里直喊刘叔。
豪门和上位者的私密总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外面都说池家的小少爷是个傻子,已经长到十岁,却还是要人喂饭穿衣,智商连小学程度都没有。
程砚稍微听过一耳朵,今天也是第一天进池家,不好去别的地方,被父亲指到了花园来帮忙。
不想微风里,爬着藤蔓的秋千架上,却有个那样好看的少年,迎着光的眼睛比璞玉还要单纯剔透。
这个年纪,穿着这样衣服的孩子,只能是那些人口中的池雾。
他本意想逗逗这个可爱的少年,却不想他就那么看着自己,用幼稚的声音问他是谁,让他莫名觉得欺负过头。
“我看看。”程砚拍拍他的手,池雾就喊得更大声,他只能赶紧松了池雾,让他坐在地上。
刘叔慌忙赶到,将池雾从地上抱起来,还没来得及拍池雾身上的土,池雾就抱住了刘叔的腰,头埋过去,抿着唇掉眼泪。
程砚穿着普通,身上爽朗恣意的模样让人舒适,刘叔看一眼就明白不是他欺负池雾,手薅了薅池雾后脑勺毛茸茸的头发,蹲下身问他:“哪里痛?”
池雾抹了眼泪,抬下巴给刘叔看。
刘叔仔细看了看,没发现破皮以后往上面吹吹,嘴上哄着:“不痛不痛,一会儿就好了。”他起身牵了池雾在身侧,向程砚点头。
“我是程砚。”程砚自报家门,又忍不住瞄到池雾身上,“他……”
刘叔想起来:“我想起来了,昨天至山还和我说你要过来,没想到小伙子都长这么高了!还长这么帅!”他高兴地说,“上次见你还是你至山刚来家里做事的时候呢!”
“嗯。”程砚说,“我爸这几天跟着池先生去采买,没空安置我,我就自己搬了行李,过来了。”
池雾扒着刘叔的袖子,露出一只眼睛悄悄看程砚。
程砚蹲下身,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池雾把露出的那只眼睛也藏到了衣服身后,刘叔就挡了挡程砚:“那个……小砚,这是池先生的小儿子,性格比较内向。”
“怪可爱的。”程砚没露出什么让刘叔尴尬的表情,还稍往后退了两步,让池雾不那么紧张。
他瞧着刘叔身后,等池雾偷偷露出脸,就做了个鬼脸,池雾登的一吓,重新躲回去,惹得程砚压住嘴角暗笑。
“你搬到这里来住,平时还怎么上学?”刘叔说,“你也十几岁,快要上高中了吧?”
“十四了,现在读高一。”程砚说,“从以前的学校转了学籍,以后在二中读书。”
刘叔想了想:“那岂不是每天上学都得走一个多小时?”
“我有自行车呢,骑快点半个小时就到了。”程砚笑着说。
刘叔点头:“你爸不在,我一会儿带你在家里走走吧,不过得先等我把小孩儿送回楼上。”
“没事,我不着急。”程砚顿了顿,“不然我跟你一起上去吧,反正也没事做。”
刘叔迟疑半刻,叹了口气,伸手在程砚肩上拍了拍:“这个家里,你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看。”
他牵了池雾走,程砚侧过身,看见少年瘦弱的身影紧紧挨着刘叔,耷拉着脑袋,很不情愿地离开了玫瑰花园。
程砚的父亲程至山在池家十多年,从管家做到池庭安身边办事的心腹,程至山手上的权利越来越大,为了让程至山老实,池庭安借口说贵族学校好,给程砚调学籍,程砚不愿意,几次商量后,程砚最后挑了离庄园最近的离岛二中。
所以才从城里搬到了庄园里来住。
程砚来了庄园半个月,才在周末见过池雾两面,而且每次池雾都躲的很远。
某天晚上,池庭安全家出门赴宴,刘叔本来准备趁着家里主人不在,带池雾去外面逛逛,也提前和池雾说好了,让他晚上乖乖的等。结果六点钟才到,刘叔女婿就来电话,说他女儿出车祸,现在人在医院。
他匆匆上楼,打开铁门的锁,池雾一听声响赤着脚跑出来,脸上有很腼腆的笑。
这是他乐坏了的表情。
他手里攥了个藏着小丑鱼的水晶弹力球,是最近爱玩的,靠近了刘叔就往他口袋里塞,要他替自己拿着球,然后出去玩。
四年来他在顶楼住着,平时就在玫瑰花园里玩,人少就往外面的庄园走一走,而这庄园大门,池雾加起来也就出去过十几次。
他已经抓好了刘叔的手,等着刘叔给他穿鞋就出去玩,没想到刘叔蹲下身摸了摸他的手臂:“雾雾,刘叔今天要回家一趟,晚上不能带你出去玩。”
池雾看着他,眼睛还是笑,用手捏刘叔口袋里的弹力球,表示自己要出去玩,刘叔耐心,哽咽道:“刘叔的女儿被大车,大车撞了,刘叔要去看她一眼,下次,我们下次去玩好吗?”
说了两遍,池雾也明白刘叔说真的,嘴角也直了,垂下手,回到房间里,直接坐在地板上,背对着刘叔。
刘叔进去,把弹力球放回池雾手里,揉了揉他的头发:“刘叔回来会给你带好吃的,真的,下次也带你去玩。”
他的手机在口袋里不停震动,催得他没法再留,他吸了口气,搓了搓池雾的手臂,起身下楼。
池雾背对门口许久,弹力球在手里揉出了汗,才回头看一眼,只看到紧锁的铁门。
天色越来越暗,池雾起身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到窗口时候抓着窗沿往下看了一眼。
程砚正单肩挎这个书包,从小道上路过。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抬起头,看见窗口那张奶白皎洁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终于写到我最喜欢的情节了(流l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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