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郑安的办事效率一向高得可怕,事情很快就查清楚了。
顾渊垂眸坐在书桌后听完郑安的汇报,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郑安试探着问了句,“皇上,初晴这样放肆,可要奴才给她些教训?”
顾渊忽地站起身来往外走,边走边说,“不用了,任她去。”
郑安有些摸不着头脑,那日皇上亲自送容真回宫,他以为皇上无论如何对她也是有些上心的,可是今日容真被人欺负成那样,皇上却反而一点也不追究……真真是怪事。
顾渊快步朝偏殿走去,大门开着,不待守门的太监通报,他就举手示意不要出声,然后站在门口将里面的光景一览无余。
偏殿里,珠玉站在一旁候着,眼里含泪,而太医正仔细地帮容真上着药。
那药膏涂在破了的皮肤上似是有些痛,容真倒吸一口凉气,死死咬住下唇,强忍着泪光。
她没有受伤的一边脸有些苍白,受伤的那一边却像是红得快滴出血来。
看她这样难受,珠玉蹲下身来握住她的手,而容真却艰难地笑了笑,一边拍拍珠玉的手,一边摇头示意,自己没什么大碍。
太医帮她包扎完,又千叮咛万嘱咐三日之内不可沾水,更要忌酱醋茶,以免留疤。
而直到太医踏出偏殿那一刻,猛然看见了门口的顾渊,一句“微臣参见皇上”才让殿里的人注意到门口站立多时的皇帝。
珠玉和容真都急忙站起身来,朝着顾渊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顾渊踏进大殿,淡淡地说了句,“行了,身上有伤,就不要拘礼了。”
容真有些不安地站在原地,久久没听见他说话,便偷偷抬起头来朝他瞟了一眼,岂料顾渊正直直地看着她,她的偷看被逮了个正着。
“皇上?”她有些不知所措地喊了声。
顾渊面色一沉,“初晴对你动了手,朕刚才问你,你为何要隐瞒?”
容真脸一白,似是震惊他怎么会知道,但随即就醒悟过来,他是皇上,这宫里有什么事情瞒得过他?
她垂下眸,低低地说了句,“奴婢不是为了她,是为了自己。”
这下子轮到顾渊诧异了,原以为她会做出善良的样子,说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不让初晴受罚——毕竟这宫里大多数女人都会这样做,不管是真善良还是假仁慈。
可她竟然会这样坦白地说,她是为了自己。
顾渊顿了顿,才问,“哦?为了你自己?”
容真缓缓道,“当日皇上要奴婢记档,是奴婢自己拒绝了的,如今被人刁难,纯属自作自受。被人这样平白无故打了一耳光,奴婢心里当然也气,可是若是将事情说出来,叫皇上责罚了初晴,只会更坚定了大家对我的仇视,叫大家认为皇上对奴婢宠爱有加。”
顾渊的眉头挑了挑。
却听容真继续道,“到那个时候,恐怕背地里刁难奴婢的人会越来越多,奴婢若是受不得苦,最终也只能回来求皇上,要皇上收回成命,封奴婢一个名号。”
顾渊笑了两声,“你宁愿被人欺负,也不愿意受封为朕的后宫?”
容真顿了顿,才苦笑着说,“在奴婢看来,御前宫女比皇上的妃嫔好多了。”
顾渊眼眸一沉,没想到她竟然会这样说,在她眼里,自己的妃嫔竟然不如一个宫女?
面上骤然笼上一层寒霜,哪怕知道自己一向对后宫妃嫔不甚上心,可如今听她亲口说出来,顾渊心里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丝毫不好受。
他拂袖而出,却在即将踏下石阶之时听见珠玉焦急地问容真,“你疯了吗?怎么会这么跟皇上说?做个主子哪点不比宫女强?”
脚步蓦地顿住,他站在门边,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容真背对大门,慢慢地抬起头来,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这后宫里的女人,一个月能见到皇上几次?”
珠玉愣住了。
“虽说如今的我只是小小的御前宫女,但我却每日都能见到皇上,哪怕只是研磨泡茶,至少也能安安静静陪在他身边。”
朝阳已然升起,灿烂的光辉洒向大地,将这个寂静的深秋笼罩在一片绚烂之中。
于这样的寂静里,顾渊听见殿内的女子好似欢喜又好似惆怅地叹了口气,“这样就够了。”
殿内一片沉默,珠玉似是惊呆了,“你,你……你喜欢上……”
再也说不下去,她瞠目结舌地看着容真,脸色可怕得像是见了鬼。
容真没说话,缓缓地转过身去,在注意到门外露出的一小节黄色衣角时,唇边掠过一抹笑意。
后来的几日,顾渊没让容真再去华严殿伺候,因为她脸上受了伤需要静养。
听说初晴因为整理床单时不够仔细,留下了点污渍,被郑安斥责了一顿后,贬为普通宫女,送到尚衣局去了。
他果然没有给她招来半点敌意,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解决了这件事。
这几日在身旁研磨泡茶的又成了郑安,只是在专注于奏章之时,顾渊竟不自觉地说了句,“容真,泡茶。”
话音刚落,看着走上前来的郑安,他才愣了愣,意识到容真此刻不在。
此时才惊觉习惯是多么可怕的事情,竟然叫他不知不觉习惯了有那个安静温柔的女子陪伴身侧。
顾渊有些烦躁,这种毛头小子才有的情绪怎么会出现在他身上?
不沉溺于女色素来是他为君的准则,如今竟然会记挂着一个宫女。
可是看着面前的砚台,脑子里却忽地浮现出容真痴痴地望着窗外的石榴花落泪的场景,他索性扔下笔,负手走到窗边。
那树石榴花依旧开得鲜艳,也不知宫中巧匠是费了多大功夫才使得花开不败到深秋,可素来喜欢这种植物的人却忽然皱了皱眉,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郑安吩咐道,“一会儿去告诉工匠,就说朕不想看花了,让他们好好打理这树,最好快些结出石榴来。”
郑安一愣,皇上什么时候注意起这些小细节了?
可毕竟是圣意,哪儿能拂了万岁爷的意呢?郑安应了一声,出去传旨了。
顾渊看着那花,耳边又想起前几日容真在偏殿里说的那番话。
她喜欢他?
这样简单的心意明明是自古以来为人所歌颂的美好,可他却从来都只能在戏折子与诗经里见到。
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在这深宫里,从来就没有过。
他的那些妃嫔只会为了权势勾心斗角,为了地位算计他人,看似对他尊敬爱护,可若哪一日他不是皇上了,可还会有人给他半点笑容?
她们爱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脚下的地位,手中的权势。
这样想着,他仿佛又听见了容真的声音。
“虽说如今的我只是小小的御前宫女,但我却每日都能见到皇上,哪怕只是研磨泡茶,至少也能安安静静陪在他身边。”
“这样就够了。”
这样就够了?
真的只是这样,就够了么?
顾渊的眼神有些捉摸不定,自小在宫里长大,看惯了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他实在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样不求权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