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真是太好了呢。”石桥编辑放下手中的文稿,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響的新书吗?我也觉得非常棒。”山本春平点点头。
“不...不只是这样。”石桥编辑把被茶杯上空的一团水汽糊住了的眼睛摘下来擦了擦,“其实我一直很担心老师您的状况。十年前的时候,您最开始的书实在是太消极了,虽然也是非常优秀的故事,但是读起来总是让人觉得压抑绝望,不过因为担心您,我一直没有说。现在不一样了,比起过去,您的书不仅在对于文字的掌控上更进一步了,现在我读您的书已经不再感到绝望了。”
“我理解您以前为什么写出那样的文字,毕竟十年前的时候您孤身一人,还带着小響小姐,你们两个人来自横滨,虽然不能明说,但毕竟横滨还是...现在響小姐已经长大了,她在文学上也继承了您的天赋,这样真是太好了。您能在生活中看见希望,真是太好了。”
虽然有些词不达意,但山本春平还是明白了石桥编辑的意思。
这是山本春平和鲇喰響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十年。
十年前的一个深夜,山本春平和鲇喰響在一次意外中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两个人都因为不知道什么样的原因年轻了大约十岁,山本春平还好,他从三十多岁变回了二十多,但十五岁的鲇喰响却变成了五岁的幼女。
虽然降落到了非常混乱的横滨,但幸运的是两个人没有遇上什么变态——比如某个幼女控,总之,长期在写作的同时也从事体力劳动的山本春平找了份体力劳动的兼职,用一周时间赚到了车票钱,带着鲇喰響连夜逃出横滨,来到了东京。
之后在东京,山本春平第一次投稿就很幸运地遇见了一个负责任的编辑,开始了他的写作生涯。
昔日因为没有名气不得不一边在工地兼职搬砖,一边继续着自己的文学梦的山本春平在这个没有文豪的世界终于厚积薄发,功成名就,成为了有名的小说家,离开了过去的两叠1大的出租屋,住进了自己用稿酬买的独栋别墅里面。
被山本春平一直保护着的響也很顺利地在这个世界生存下来。
一直保护響倒不是因为山本春平善良什么的,只是他自认为对方是为了救想要卧轨的自己才一起倒霉地来到这个世界的,对于整件事情山本春平是要负起责任的。
石桥编辑还在很感动地絮絮叨叨着自己的感想,在这个文坛没落的世界里,能在图书出版行业坚持工作十几年,石桥编辑也是个文艺青年,很容易被感动到。
山本春平和鲇喰响也是文艺青年,他们从十年前发现这个世界上没有了很多很多的书以后,就坚定了目标,要复兴世界文坛,为了文艺奉献终身。
这是个没有文豪的世界。
这里没有夏目漱石,没有了森鸥外,没有了纸币上的福泽谕吉。
日本最著名的文学家回溯到了紫式部,国外文坛也损失惨重。
一个人是没有办法改变历史的,一个人的消失对于世界历史的走向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即使是一群人也同样。
没有了渡边一郎,还会有织田二郎,佐藤三郎,历史不会因为一个人而改变,也不会为了一群人动摇。
但毕竟消失的是为数众多,几乎囊括了全世界所有国家的知名文豪,这个世界的文学水平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
所以在世界整体文学水平跌落了不止一个层次的情况下,原本就很有才华,只是并没有得到机会的山本春平在这个世界几乎被捧上了神坛。
山本春平出道不久就很快出人头地成了著名作家,虽然还没有达成复兴文坛的目的,但姑且,就像东京著名的那个高中生侦探工藤新一被媒体界一致封为“日本警察的救世主”,山本春平也同样被文艺批评界评为近百年来最优秀的作家,“日本文坛的救世主”。
想着想着,山本春平回忆起了十年前,他最最最落魄的时候。
他回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三十三岁的几天前还是建筑工人的强壮的成年男子山本春平被十五岁瘦弱女高中生鲇喰響拎着后衣领从铁轨上提起来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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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本春平根本就没有去颁奖典礼上,即使作为提名者之一,他获得了邀请函。但没有得到奖就是没有得到奖,去哪里也没有意义。
再十年前,23岁的山本春平刚刚大学毕业,就凭借处女作获得了芥川奖提名,虽然并没有拿到奖,但这让他坚定了写作的梦想。
为此他离开家乡,来到繁华的东京,即使最开始不得不住在连转身都困难的小出租屋里,但他仍然坚持在写作。
但好景不长,繁重的工作让他不再有时间写作,在梦想和现实的冲突中,山本春平选择了梦想。
反正他孑然一身,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他选择了到工地上搬砖,这样时间比较灵活,按小时计算工资的工作让他有了时间写作,即使最初的那段时间,每天工作完回去,他已经累得无法抬起胳膊,但习惯了以后也就好了。
就这样一直过了十年,除了最初的那一两年凭借芥川奖提名者的身份他的书卖出去过几千册,但在那之后的几年里,他再也没有成功出版过一本书。
虽然说日本作家的收入很高,按版权分到的收益也很多,但这个比例这再高也没有用,卖不出去书还不是没有收入。
时隔十年他再一次获得了芥川奖提名,就是他给自己定下的最后的机会。
如果这一次再没有获奖,就证明他没有成为作家的天赋,那就放弃写作的梦想,老老实实找个工作。
现在本来应该是他兑现承诺的时候了,但他不想放弃。
山本春平不甘心。
恍惚之中他还是来到了颁奖典礼的会场附近,顺着空无一人的道路走到了车站边上,看着铁轨,他突然有了踏上去的冲动。
就在他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弯下腰,准备从护栏底下钻过去的那一刹那,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后衣领,把他拽了个倒翻。
山本春平颓然地半仰坐在地上被拖行了一段距离,被放下勒住脖子的后衣领以后,他颓然地倒在地上,看见了一个女孩子倒过来的脸。
说实话他不知道这是谁。
毕竟出版社把響的消息瞒得很严实,作为未成年人,很多记者想要采访她也受到限制。
“你想要死吗?”那个女孩子的眼镜有些反光,山本春平看不清她到底是用什么样的眼神在看着自己。
山本春平突然有了想要倾诉的欲望:“我是个小说家。”
他说。
看这个女孩子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他继续说:“我从小就梦想成为一个小说家,为了这个梦想我放弃了很多很多,但我失败了。”
“他们都说拿不到芥川奖就不算作家。但我努力了很久很久都没成功。可能我就是没有这个天分。”
“我现在的样子很丑陋吧?只是因为没有拿到芥川奖就闹着要轻生,明天一定会给早上起来维护铁道的工作人员添麻烦吧。社会新闻肯定会这样写【芥川奖提名者山本被发现卧轨于火车站】,然后他们肯定会列一堆数据来统计近代有多少个选择了这样终结自己人生的作家,这估计是我的名字和他们挨的最近的一次。其他人肯定也会想,仅仅只是因为没有拿到奖就放弃生命,这家伙的心理未免也太脆弱了一点吧。”
“其实我并不是想要拿那个奖,只是想证明,只是想凭借拿到那个作为【作家的门票】的奖,只是想要证明我是个作家。证明了我是个作家,或许还能证明我写的东西是有人看的。”
山本春平抬起手臂挡住了自己的脸,即使是他刚刚才对陌生人说了自己的心路历程,也不想在陌生的小女孩面前哭出来。
“《猪圈里的猪》。”
山本春平突然听见了那个女孩子说话了。
“什么?”山本春平放下手臂,支撑着自己坐了起来,稍微转身让自己能面对着那女孩。
其实他听清楚了,只是不太敢相信。
“你的《猪圈里的猪》我看过,写的很棒。”
“是吗?”山本春平低下头,用自己的双手捂住了脸,就好像解脱了一般,他掩饰住了自己眼里的泪花。
“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吗?太好了,太好了!我还存在着,我曾经存在过,有人读过我的书,有人知道我曾经在这世上。”
山本春平一开始在大笑,是放下了一切,剥离了束缚的笑,这是他十年来笑得最轻松的一次,可笑着笑着,他开始哭泣。
“小说家的职责就是写小说,你还有能力写出很棒的小说,所以现在不应该去死。”那个女孩子就如同天神降世一般,由于逆光,山本春平眼睛被女孩子身后不远处的路灯刺激得难以睁开,并且因为他是躺倒在地上的,所以在他的角度看来这女孩子很高大。
山本春平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她光辉的影子。
“等到写不出小说了,小说家才可以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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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只有写不出来小说了以后才可以去死。
山本春平把这句话当做了自己的座右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