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总觉奇怪,兰若寺与郭北县虽相隔不远,却也没到近如左邻右舍的地步。平日遇见本地人多数放过暂且不提,妖鬼众只在深夜里的山林中活动从不下山,他们今日又是为何有如此大的反应。
即便是听信谁人谣言,也不该怕的慌乱成这般模样,摆摊小贩一听到兰若寺的字眼连养家糊口的东西都不要了撒腿就跑。
莫不是哪只不服管教的凶妖厉鬼偷跑下山作怪了?
韩儡儡边分神的想着边跟在宁采臣身后朝寺里走。不是所有人都像燕赤霞这般胆子大的,敢跟妖称兄道弟,又敢对鬼讲道理。
寻常人单是只提起鬼怪二字,腿就先软了三分。
燕赤霞有句话说的很对,鬼怪一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见着了就是有,没见过便是没。
想着宁采臣胆子小,若是知道真有鬼怪怕是晚上睡觉都睡不好,他便做了辟谣打算。
但计划总赶不上变化。
明明是前后脚走进的兰若寺,转眼间人就不见了踪影。韩儡儡回头看了眼身后被浓郁墨色笼住的破旧古寺,又看了眼矗立在前的水中居。
回去还是向前?前后方向不同却是同样的寂静一片。
轻嘶一声探出舌尖尝到漂浮空中较为浓郁的苦味时,他甩甩袖摆悠悠的踏上了木桥,朝前走。
因着树精常待,水中居四周惯是挂着要透不透的白帷幔。韩儡儡走到亭子前面的台阶下时停住脚步,静等里面的妖唤他进去。
绕在亭子周围的湖水泛起了虚虚实实的轻薄白雾,他站着不动不过片刻,那些白袅烟雾便穿过桥面木板间的缝隙飘浮了在靴面上。
韩儡儡低下头去看,雾气太过轻薄浅淡,没能映入眼底。
缭绕烟雾还在沿着靴子继续向上攀附,没过靴面之后是衣袍下摆,而后升腾至小腿。所站位置附近的水雾都凝聚了过来,像是誓要把他埋没一般,顷刻间就到了膝盖。
就在它们将要攀上大腿时,亭中传出了道熟悉声音,气息阴冷的白茫烟雾瞬时散了个干净。
“进来罢,一直立在外头做什么。”
韩儡儡应了声是后抬腿迈步走了进去。
和他化作人身只能身着白袍的原因一样,树精总以黑袍见人,要不就是幻做妖体时灰扑扑的树皮色袍子,今日也不例外。
他进去时树精是副人形模样,身着一袭黑袍正端着杯清茶小口嘬饮,石桌上放着一柄折扇和一副棋盘,棋面白子已被围困但尚留有一线生还余地。
韩儡儡嘴角微垂下,不再看棋盘转而看向旁边的树精。
杯底碰到石桌桌面发出不大不小叮的一声,清脆惊神。比杯壁还要白上几分的手指叩了两下杯沿后遥遥一指对面:“坐,陪我下盘棋。”
韩儡儡撩袍坐下,闷不吭声的执起白子抬手刚悬到棋盘上就被树精持扇轻敲了一计,本该落在死门里的棋子轱辘转了个弯儿拐到了生门。
树精没了往日里笑吟吟的模样,唰的一下展开折扇挥了挥,凉凉道:“倘若还想知道宁采臣下落,你得赢我。”
韩儡儡看他一眼,而后从棋盘上拿起吃掉的黑子丢入棋碗,圆润玉质的棋子触及指腹沁凉的很,能察觉出凉,想是因着比他本身温度还要低些一下。
一来一回落子不过十次,对弈便已结束,是白子胜了。下棋他只是半吊子,总的还是树精愿放他一马。
将被棋子多少有些冰到的手缩回宽大袖摆里捂着,韩儡儡说:“这算赢了罢?他在哪儿?”
“慌什么,我带你去便是。”树精说着却没要起身打算,挥袖收走棋具后,分别沏了两杯茶,一杯飘悠浮到他面前,一杯自己端在手里:“把这茶喝了。”
韩儡儡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霎时溢了满嘴的温热槐花清香,本故作面无表情的神态一时没绷住破了功,点点清浅笑意自眼底在脸上蔓延开,即便低垂下眼皮仍是掩盖不住。
树精见他这般也跟着化了冰山脸,神情柔和了些许,不紧不慢的将杯中温茶饮尽后又稍等几息等他喝完方才说了声走罢。
随着话音落下,他只觉眼前一花,等眼前朦胧感褪去恢复清明后发觉自己还在水中居,不过是从亭子里挪到了亭外湖边木桥头。
是水中居,又不是水中居。
亭子四周依旧挂着白帷幔,皎洁明亮的满月挂在天上洒月光,照的亭上积了些水的新瓦泛着些幽光。湖面浮着绿油油的大片荷叶,偶尔夹着几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看着生机勃勃甚是养眼。
真正的水中居亭子这里缺砖那里少瓦,旧旧的。湖面也没有荷叶荷花。
韩儡儡看了一圈儿周围没看见树精,倒是发现亭子里面对面坐着两道身影,隐约还有琴声和说话声传出,且那说话声听着还很是耳熟,心莫名悬了起来。
他踩上木桥朝亭子里走了过去,亭里坐的是小倩和宁采臣,两人不知说到了什么趣事,对视而笑很是开心。
韩儡儡来不及多想他们怎会认识,正要上前却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阻挡在亭前,进不得半步。便是出声唤人,也没能引起他们注意。
树精忽又出现在身侧为他解惑:“别费力了,他们看不见也听不见。”
他问:“这是怎么回事?幻境?”
树精摇了摇手上折扇,漫不经心的道:“是幻境还是梦境,接着看不就知道了。”
幻境和梦境一字之差,差的可是天地间的距离。幻境里全是假的,只需打破便能出来。梦境里真假各掺半变幻万千,一步错步步错,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韩儡儡闻言熄了尝试出手打破身前屏障的念头,望向里面聊的欢快的两人。亭外的动静虽传不到里面,但里面的交谈声他和树精站在外面却是听的清清楚楚。
约是被烛火映的,亭内透着暖熏熏的光亮。里面的一人一鬼说是在聊天实则更像是问答,小倩问问题,宁采臣回答。且聊的大多是些没味道的话题,像极了没话找话。
好在这场枯燥乏味的对话未持续太久,宁采臣不知小声嘀咕了句什么,而后便有些坐不住的站起身来回走了两步频频朝外看,神情中透露出几分焦躁不安。
小倩浅笑,安抚道:“宁公子勿急,二哥做事向来有分寸,便是来不了也会差人过来知会一声,此时想是已经在路上了也说不定。”
宁采臣又看了眼亭外黑乎乎一片的墨色,嘴里连声道也是,脸上担忧却是不减半分的。方才他本是和公子明一前一后进了鬼寺,刚进门没走两步忽地吹进来好大的风,就在风卷着尘沙迷的他睁不开眼时听见有人叫了三声明公子,随后风停下来眼再睁开便没了白袍公子的身影。
事发突然,他忙出来寻找,要找的人没找着倒是循着琴声过来寻到了公子明的妹妹小倩姑娘。小倩姑娘说公子明是因家中急事被仆人叫了走。
宁采臣有些怀疑对方话的真假,那风来的古怪,公子明也消失的离奇,况且小倩姑娘深更半夜孤身一人在这亭子里做什么?不怕么?
猝不及防那路过行人曾附在他耳边说过的话又浮现在脑海,牵连着心口泛起一圈涟漪…吸人阳气的女鬼……
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悄悄朝石桌后的小倩姑娘看了过去,女子不施粉黛的素净脸庞好像是太过白了点儿,眼底还泛着些青黑,嘴唇也是暗色的。
一不留神看的时间久了被察觉,躲闪不及恰巧撞进了对方盈盈水色的眸子里,宁采臣眼神一滞,下意识的开口:“我……”
正抚琴的小倩受惊分心不小心勾断了琴弦,绷断的琴弦划伤了柔嫩的指腹,她一时吃痛没忍住小小惊呼了一声。
宁采臣见状欲上前却又不知为何生生止住脚步,站在离她有些距离的位置遥遥问道:“你没事罢?”
小倩留意到他眼底的戒备神色眼波流转间有了主意,随即佯装惊恐失手打翻木琴,慌乱的跳站在石桌上指着地面害怕惊叫:“蛇!有蛇!”
听闻有蛇宁采臣也慌,什么女鬼男鬼的都抛在了脑后,只满脑子的蛇蛇蛇。但他仍记自己是个比女子强壮些的男人,忙拎起搁置一旁的书箱上前左右看着作势要砸:“莫怕莫怕,蛇在哪里?我赶走它。”
“呀,它在那里,好大一条。”小倩随便指了个方向,待宁采臣朝她指的方向看去时,又忽然换了个方向指:“快快,它又跑到那边去了。”
生怕被蛇再缠住的宁采臣在原地转了个圈儿,砰砰心跳如鼓:“在哪儿?我怎么看不到?”
“哎呀,它要爬到我脚边了。”小倩说着脚步不稳一个趔趄从石桌上倒了下来,宁采臣慌乱之下扔了书箱空手去接,将人接了满怀,触手间满是滑腻微凉的肌肤。
韩儡儡知道这是小青小倩一众女鬼引诱活人时的惯用伎俩,因此并不惊讶,反而带着些兴味好奇宁采臣接下来的反应。
是坐怀不乱还是意乱情迷?毕竟小倩出手从未落空。
宁采臣非礼无视的从眼前白花花的脖颈上移开视线,涨红了脸结巴道:“姑娘我,我们是否靠的太近了些?”
“我被蛇吓得腿都软了,站不起来呀。”小倩柔弱偎在他怀里未打算离开,反而贴的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