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梦川由理正要经过横滨郊区的某个街边公园时,被一道少年的声音留住了脚步。
“啊,那边的那位小姐,可以过来帮我个忙吗?”
她穿过几棵高大的乔木,顺利地找到了说话少年的身影。
之所以会如此顺利,是因为少年并非站在树下,而是被一根麻绳拴住了双脚倒吊在粗壮的枝干上。
此时,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少年正在不住扭动着身体,整个人微微地摆荡了起来。
梦川由理走上前来到树下,和少年上下交错地对视。
对方无辜地眨了眨鸢色的眼睛,黑色蓬松的卷发向下垂着。
“啊这,你是在树上练习蹦极所以弄成这样的吗?”
“没有呢,我是在尝试自杀,然后失败了。”也许是因为终于等来了路人,他的声音有点高兴,和说话的内容完全不相和,那语气像是在说他刚刚捡到了五百日元硬币一样。
“以倒吊的方式终结生命吗?如果保持这样一动不动,过了数个小时或者数天的话总会死去的。从这个角度来说的话,也不能算是失败了吧。”
正在挽袖子准备上树的梦川由理顿了下,花费了几秒钟消化了他的回复,然后如此答道。
系统:“居然这么认真地回答了吗?这里明明是该吐槽的地方吧!”
“不行不行不行!才过了十几分钟我已经开始感到不适了,头胀痛了起来腿也像是要断掉了,总之就是很辛苦!这样痛苦的自杀方式是绝对不可以的!”
少年更加用力地扭动了起来,像个钟摆一样来回晃动,树枝也被他带动得不住摇晃。
“不要乱动了啦!”刚爬到树上的梦川由理差点被他晃下来,连忙稳住身形。
花费了好一番功夫,少年腿上的束缚终于被小心地解了下来,两人并肩躺在草地上喘着气。
如各位所见,梦川由理,在离开擂钵街外出采购的途中,遇到了这位神奇的少年。
她本来是打算一早去本地的农业市场探察食材进货的情报,结果却被这桩意外耽搁了。
空气微寒清冽,树叶声婆娑如海浪,在这时候躺在树下本应是件很惬意的事。
梦川由理仰躺在晨间犹带露水的草坪上思考着人生。
一圈圈的绷带从对方白衬衫的领口和袖口露了出来,甚至脑袋上也缠着一圈遮住了右眼。
一般情况下,绷带预示着伤口,也许类似的尝试他已经做过很多次。
她忽然有些好奇,想和他多聊几句——她此前还从未担当过什么人生导师的角色。
在这样的情况下,和这样的一个人交谈,感觉会有点意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果是想要询问动机或者提供帮助的话就免了吧。”
少年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用很丧的语气说道:“一切都那么无聊,仅此而已。不断重复的与好心人的交谈也是这无边无际的无聊世界中的一部分,拜托你放过我,让我从中解脱吧。”
那种语调,如果要形容一下的话,那就是一旦听到就会明白无疑地知道刚才带着元气的少年音只不过是伪装。眼下的毫无希望、非常无趣的灰色情绪才是真实的底色。
“包括今天的倒吊在内,迄今为止,你到底尝试过多少种自杀的方式了呢?”
“唔……三十一种,但大部分都被人阻止了,少部分是因为进入了与我理念不合的情形而中断的。”
他不高兴地鼓起了带点婴儿肥的脸颊。
“像今天这样。”
“叔本华说,饿死是唯一可接受的自杀方式,因为在挨饿的漫长过程中,人的意志始终保持清醒,随时可以反悔。而其他的任何手段都是不可挽回的。一个人如果在从高楼顶端跳下来的刹那后悔了,迸发了求生的想法,最后也只能满含不甘地结束生命。”
梦川由理选了个切入点。
“如果我没有从这里经过,也没有别的路人听到你的呼救,你岂不是要以违背自己意愿的方式结束人生了吗?”
太宰治沉默了一会儿,又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抱怨似的说道:“你说的是有道理,但是这也太难了啦!要忍住几天甚至十几天不吃东西是不可能的。”
他在草地上蜷起了身子,毛茸茸的卷发被早晨的露水打湿了几分,沾上了新鲜的草叶。唯一一只未被绷带遮住的鸢色眼睛显露出非常严肃的神情。
“春天的竹筍和樱鲷,秋季的松茸和冬季的松叶蟹,不管哪一个会让人投降的。忍不了两天就会饿出幻觉,以前吃过的好东西就会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浮现,然后不由自主地冲向餐厅狼吞虎咽大吃一顿。想必是这样发展的。”
“这不是适合我的方式。”他最后总结道,“下次尝试自杀之前一定要吃得饱饱的。”
“那就没办法了呀,对食物的欲求也是求生欲的一部分。”
梦川由理感到露水沾湿了后背的寒凉,打了个寒战,坐了起来。
“现在才刚过了春天,你想一想,到了十一二月,就有超大只、脸盆那么大的松叶蟹,盐水煮熟急冻完全保留住鲜味,掰开以后还有满满的蟹膏蟹黄,或者肉质饱满多汁的帝王蟹,雪白细嫩的蟹腿,沾上柠檬汁和融化的黄油……”梦川由理一边掰着手指一边偷看太宰治的表情。
太宰治捂住耳朵惨叫了一声:“什——!我不听不听不要说了!”
话音刚落,太宰治的肚子非常不争气地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梦川由理立刻非常不给面子地开始狂笑。
挣扎失败,太宰治支起的手臂啪嗒一声无力地垂了下来,他把手收了回来交叠在胸前,摆出一个非常安详的姿势,脸上是生无可恋的表情。
不过,这一种生无可恋比起之前他脸上那种完全淡漠毫无生机的灰色表情来可要鲜活得多了。这一刻,他像是任何一位普通的、仅仅是躺在草地上休憩的男子国中生一样,完全地融入进青翠欲滴的草地、沙沙作响的阔叶林背景和不断拂过的微风之中。
“……唉,那我就姑且活过这个冬天再做打算吧。”
仍然是用那种丧丧的、没什么起伏的语调,如此宣布着。
太宰治安静地注视着为他挡住直射光线的树荫金色的边缘线。
“不错不错,那你就继续躺着吧,我先走了。”梦川由理拍了拍身上的草叶,准备离开。
“诶诶?走了吗?这位从食物之中悟出了生死的道理的小姐,不说说有关你的事情吗?”
“我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吧。”
“比如你这一身伤是从何而来,难道是和我有相同的爱好吗?”
梦川由理停下脚步,扭过头和依然躺在草地上的太宰治对视。
对方朝她眯起眼,露出一个亲切的微笑。
她的脸上贴着一块纱布。
刚好是和太宰治贴在同样的位置。
她的手掌上缠着绷带。
很巧,太宰治手上也有。
“啊,昨天不小心从台阶上滚了下来。”她把伤口往身后藏了藏,漫不经心地说,“最后就成了这样。”
都怪中原中也。哼。
“台阶?”
“擂钵街的台阶啊,很长的。”
“擂钵街?”
“有那么惊讶吗,我可是在擂钵街开餐馆的。”
太宰治的眼睛微微地睁大了。
“你看起来可不像是生活在那种地方的人啊,”他狐疑道,“等一下,刚才那难道是招揽顾客的广告吗?”
“你要那么理解,也没错。欢迎来我家餐馆用餐哦!虽然不至于美味到让你忘记要自杀,但是也不会让你后悔活过了这一天的。拜拜~”
少女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树影之后,只留下一脸沉思的太宰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