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不大,浅绿色的衣裙来来回回的进出,换洗,打水,擦掉血迹。
燕云峤将床褥整理好,解下来的披风上面,洁白一圈绒毛也沾染了红色,他想把鲜血擦掉,拿手自然的摸了一下,结果原本只有两滴的红色,立刻被推成了一大片,一块儿绒毛都脏了。
这是沈倾的院子,备用的衣物还是都在的,清荷嘴里心里虽然将燕云峤恨了千百遍,还是在换衣服的时候将干净的里衣交给了燕云峤。
沈倾并没有失去知觉,面对清荷刚刚在身侧的一通训斥,想说些什么阻止,也极度疲倦一般,只淡淡的皱着眉,闭着眼,更换衣物是才知道举起手来配合着。
“我去给君上寻一件差不多样子的披风,你看好君上。”清荷见状也放平了声音,背过身不去看二人,“一步不能离!如果君上醒了,就给他揉揉手,捏捏肩,看君上有没有反应,别让他僵着了。”
燕云峤应下来,走动的步子都轻了,尽量让铁链不发出来动静,跟到门口将清荷送出了门。
“不是让你守着君上吗?”清荷一出门连缓和的态度也不装了,“燕将军跟着我做什么。”
燕云峤低低叹了一口气,“清荷姑娘,我对你们君上,并无假意。如果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我希望能告诉我。”
对着无动于衷的姑娘,他垂下头来诚恳道,“什么叫,他为了我,连命都不要了?”
“你.......?”清荷这才抬起头看他,燕云峤身量比沈倾还要高上一些,她渐渐有些疑惑。
过了会儿,姑娘提了提手里的食盒,“宅子里没准备厚实的披风,我得回宫一趟。你既然说你对君上没有假意,就好好守着他吧。既为他好,那他让你去留,你听话就是了。何苦去逼他呢?”
燕云峤:“我没有想逼他,我是,为他不值,我不想看他吃苦。”
“君上若是为自己,为燎南,为黎明百姓都算不值的话,你又凭什么说君上听你的话就算值得了?”
清荷性子直爽,会怒会急,现下立在他对面,目光里没了困惑,十足坚定,“你口口声声的尊称君上为先生,虽然各自为政,可他何曾害过你?就连现在应当杀了你都不肯,你一个战败被俘的天召将领,有多少人想杀你,你没想过为什么会关在皇城的私牢里吗?
“那是君上怕他根基不稳,把你交出去,你会死在别人的手上!
“我是个小女子,却也知道谁有恩于我。我不知道你和君上说了什么,让他的心思乱成这样,但一定是君上不能做,不能说,不能去想的事情,却偏偏因为你逼自己去想去做。
“燕将军,人不能不知恩图报,君上想害你,要你的命,轻而易举,但他对你一再的留了情面,甚至顺着你,护着你。你要是还不知好坏,不念恩情,一再的逼他,你会害死君上的。”
燕云峤感觉自己被倒头一盆凉水,他对沈倾太执念了,以至于在神志不清的时候,动过就在他的私牢里关一辈子也行的邪念。
已经比他要继续驰骋沙场的念头还要深刻了。
一个小姑娘都能想明白的事情,他却因为一看见沈倾就乱了心思,哪怕是一点情愫冒出头来,都止不住的扩大数倍,直到被浓厚情意淹没,口无遮拦的说了不该说的话。
连带着自己也知道极度自私的念头,都能字字句句的打在沈倾身上。
燕云峤动了动干燥的嘴唇,低声道出来一句,“我对他的感情,对他而言,是在逼他吗?”
清荷垂下头,没去面对他的脸,“燕将军,君上心中是燎南天下,也只能有天下。他不顾众议给了你他能给的所有东西,除此之外,你对君上而言,都是在逼他。”
身侧的脚步渐远,院门打开,又合上。
燕云峤神情有些呆滞,他想就地坐下来好好想一想,但是沈倾在里面,他要寸步不离的仔细守着。
清荷的话让他突然不知道怎么做才好,是要他立刻消失在先生眼前吗?
沈倾在天召多年,除了心心念念的回撩南,杀了个祸乱朝纲的庄亲王,还帮过他守住过淮州,等同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了他的命......前后的确是没做过什么加害于他自身的事情。
可是他喜欢先生,想跟先生在一起,想护着他,不愿看他受苦,原来是在害他吗?
床榻上的人似乎是睡着了,睡的极为不安稳,眉心紧锁。
燕云峤靠坐在榻边,直到屋外的天光都落幕,清荷还没有回来。
屋子里没有烛火亮起,他坐着一动不动,真正的一步也不敢离。
实在是过于安静了。
安静的他能将清荷和先生今日跟他说的话,一遍一遍的响彻脑海。
自己在沈倾身边这么多年,从来都不知道先生心里原来都是家国天下。
只能有这个,不能再有别的。
他差点就快信了清荷的话。
但是他的一只手还自私的握着沈倾的手,拢着他的手背,是温热的,先生真的为他做了太多,仔细想想,好像真的不知道应该为先生做些什么,又能为他做些什么。
以前想要一直一直的护着沈倾,实际是沈倾对他,顺着,护着,完全反过来了。
“我生来,就是命数,我无意扰你,却也不算后悔。”
不算,后,悔。
每一个字他的嚼碎了去想。
这是不是也说明,自己在他心里,还占了个地方,至少不是只能有天下万民。
只要在沈倾身边,熟悉的冷香味道,熟悉的体温,他就没办法去公平的衡量,连把自己和苍生对比的大不敬念头都能生出来。
这些念想偶尔一闪而过,就跟他年少时对沈倾的邪念一样极度无耻。
但是实在是按耐不住,就算黑暗里看不清先生的脸,他也挥不去已经深入骨髓的气息。
若是,他听话,他不逼了,不自私了,是不是沈倾和他,就能和好如初了?
哪怕不能在一起,他可以偷偷的来燎南看他,他不怕山高路远。
想着想着自己都在发笑,真的是已经不止好歹了。
说的容易,他和他,身份,地位,立场,没一条能允许他想看就看,想走就走。
他的先生,曾经只在他怀里的人,会登基,然后会选妃,接着还会立后,宫中有佳丽三千,脚下有万民朝拜,还会有自己和皇后的嫡子,要传位......
到那时候,他又算什么?
从小到大他没遇到过这么难解的问题,相比起来,沈倾才无疑是从刀尖火海里一步步走出来的。
他回家,家里有父母,对他好的父母,虽然也是想过让他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但最终拧不过自己的脾气。
沈倾费尽心思的谋划,如今回朝,回了自己的皇宫,原本属于自己的皇位上坐着杀了他母后的仇人,朝堂之下是一个个审视怀疑他能力的百官,手足相残,他连双亲都没有了。
还有身上那些抹去的伤疤。
不止沈倾,他也都恨极了这所有,却什么也做不了。
无力感混着愧疚悲伤卷来了一层又一层,像退不下去的潮水将他淹没。
沈倾翻了个身,他才从发呆的状态里惊醒,起身点上烛火。
暖黄色的烛光一亮起来,才看见左手手腕上被他刚刚捏过的铁链都变了形。
“砰......砰......砰......”
突然响起来敲门声压得很低,好似怕惊扰了屋里的人一样。
燕云峤上前打开门,正好对上熟悉而陌生的脸。
跟沈倾有些相似的脸。
燕云峤立在门口,还未打算让他进去,“怎么是你?”
季凌双也是带着东西过来的,三尺见长的木盒,通体墨色,刚一开门就直接把他推了进去。
这时燕云峤才看见门侧站着一个侍卫,看身形,应该就是之前在牢里见过的,跟着季凌双的那个。
那人察觉到他的视线,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没任何表示,又转回去,身形一动,就不见了踪迹。
如果不是看见了,就像没有这个人一样。
“他是我的贴身暗卫,不用担心。”季凌双将盒子放下来,打开来手伸进去捣鼓了一阵。
“你怎么会来这。”
经过了今日,燕云峤已经过于警惕了,又问了一道。
季凌双头也不抬,“我能进他的私牢里看你,你不用怀疑上我,还是多管管自己吧。再说,我要真是图谋不轨,外面那些能让我进来吗?你的脑筋是怎么回事,上次是要死不活不清醒,现在还没好吗?”
燕云峤在关上门之后,听着这话,突然站在那没动了。
季凌双回头看了他一眼,正对他出神的样子,叹了口气,又低下头去在盒子里摆弄。
......
“君上清醒的很......睡不醒的只有你。”
“他不会对你产生感情,也不会对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动情动心,什么是没有,你明白这个含义吗?”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君上,他生来就是为了延续皇室的血脉。”
“不为什么。这是命。”
“撩南的皇室,君主之位一脉相承,不止沈倾,历朝历代顺位的都是明君。”
“燕将军,君上心中是燎南天下,也只能有天下。”
见到季凌双的这一刻,他抓不住的迷茫之感突然有些清晰起来,之前认为困惑难受的“只能”,好像都有了依托。
除开他对沈倾的私情,沈倾一定有不得不的原因,他信先生的那句“不算后悔”,他们之间,或多或少,在沈倾心上,都有过痕迹。
季凌双和清荷,他们都知道,这里面,他不信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燕云峤目光突然紧盯着他,季凌双似有感觉的去看他,正对上一双极深沉的眼眸。
“先生下午吐血了,清荷姑娘说不能抓药。”
燕云峤视线不移的看着他,说着话上前。
季凌双因那目光微微的怔住了一下,道,“我知道。”
然后小臂上一紧,一股冰冷寒意从掌心攀爬而上,又立刻低下头去制住。
燕云峤心中有什么东西急于认证,也没去看桌上已经打开了口,里面一片黑的盒子,只试探了一下,就知道好像,真的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能破土而出了。
接着道,“他今日,情绪起伏很大。”
季凌双“嘶”了一声,手里发力,嘴上半真半假的随意应道,“我听说了,你怎么不干脆把他逼死,这样我就杀了你,再挂着你的尸体领兵直接打入天召边境,谁也别想安宁。”
燕云峤这才看了一眼他双手伸进的木盒,还是黑黑的一片,没多注意,缓缓立在他身侧低声换言,“可是先生看起来伤的很重,昏迷到现在,真的不用请太医来看吗?”
季凌双叹道:“太医也奈何不了,我们只能等着。”
“他并不是你们燎南的君上,其实,背后还有势力在后面逼着他登帝,是吗?”
燕云峤说这话时微微垂了头想去看清楚季凌双的表情,季凌双也因这话突然抬起头,四目相对,一脸讶异,不过很快就平复下去。
“你从哪听来的这些胡言乱语,想来也没旁人能跟你接触了。”季凌双道,“难道是之前在牢里神智不清还没恢复?回头让君上安排,再给你配上几副药。”
“不必跟他说,偶尔是有些反应迟钝,已经慢慢好的差不多了。我只是想起来一些事情,就问了。”
燕云峤看了他一会儿,确实没什么异样,才道,“没人跟我说什么。”
季凌双点点头,“那就别想些有的没的。君上就是真命天子,容不得人半分不敬。”
桌上的木盒突然翻过来盖住了季凌双的手背,他一把拽出来黑色长条状的东西使劲甩了甩。
光线并不明朗,这会儿燕云峤才看见他的手上糊着一条泛着暗光的长带,还跟着季凌双的动作滑动了一会儿,就消失在袖口。
“别缠了。”季凌双费劲的从袖子口里将其□□,终于没了耐心,怒道,“怎么跟你的主人家一样,有什么好钻的!”
燕云峤看见季凌双翻过来的手指里掐着一个正张开大口的蛇头,大概有男人的两指来粗,身子被季凌双扯出来捏在另一只手上,立马就拿能动的尾部又往袖口里钻。
“看着做什么?帮个忙啊。”
季凌双将那只手伸过去,燕云峤会意,立马帮着拉扯出来攥在手里。
“这是,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