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朝歌7
“尊上一定要让你过去对质,或许就是因为他吧,董宗主。”
温晓别苑这时候除了堵在院子内外的一众修者,还有几个在议事厅压根就没出去的人。
黎阡一直晕着没醒自然不可能出去凑这个热闹,而黎陌和董术,也并未露面。
不久前锦鲤池底,听着苏闲那一句句的质问,董术不得不承认,其实他心里特别欣慰,既是欣慰还有人和他一样遭黎氏欺凌而又从不敢言,也是欣慰终于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揭露那些不堪的罪行。
但同时他也十分羞愧和自卑,因为肯直接站出来的那个人,不是他。
听到黎陌的话,董术收回目光微微皱了下眉,似乎心中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情愫,他极轻的摇了摇头,道:“他……也许正是我的同胞弟弟。”
“他不是你弟弟。”
董术话音刚落,议事厅门口稍稍一暗,无声无息的进来一人,看着他说道。
“晏宫主?”
晏茗未没继续往里走,只是站在门口,极快的看了一眼黎陌稍稍致意,又转向董术,直接开门见山问道:“董宗主,你之所以确定偷盗贵派灵宝阴阳棋的是黎氏,是否是因为十多年前有人引你在黎氏祠堂见到过?”
晏宫主很少跟别人说这么多话,又因为话里的这个问题,董术听得愣了一下,片刻之后才道:“是在黎氏祠堂,但并无人引我去看。”
晏茗未看向黎陌:“黎宗主?”
黎陌也皱起了眉,毕竟这会儿他也很疑惑为什么晏茗未会知道这些,但还是很快解释道:“董宗主,这二十多年来阴阳棋虽一直在碧连天,但却从来都不在黎氏祠堂。”
晏茗未:“收在何处?”
黎陌:“十束阁。”
董术怔了一下看看两人,之后又苦笑着摇摇头:“晏宫主,你与黎尘……不,是与六壬灵尊,你们已经是双修道侣,此事如今还有谁人不知?为黎氏开脱为镜图山一门开脱,你的话教我如何能信?”
晏茗未抄着袖口稍一侧身,看了看门外夜空,回头淡淡道:“若是我说我并不姓晏,而姓慕容,不知董宗主是否还能信我?”
黎陌:“……”
董术:“……慕容?!”
“二十八年前暮春,遥岚天降异象,斜月台宗室曾诞下一个男婴。”
晏茗未立在门口,玄色衣袍与远处夜空几乎融为一体,其上灵线绣纹在烛光下莹莹闪闪仿若天外星辰,他道,“遥岚惨案的祸端根由,曾被碧连天和天一城联手灭门的慕容氏宗室幼子,慕容岚。”
……
锦鲤池底,于睦这边一现身,那些个没头没脑到处钻的小东西总算是找到了目标,人刚一站起来那群耗子就特别亲热的围了上去。
于睦虽然身板单薄看着弱不禁风,但好歹是个男人,西陵南果再怎么威武她也是个女人,两个都站直了相对而立,还是得西陵大小姐略微仰头看人。
于睦这次一反常态的没有害怕在他脚边窜来窜去的老鼠群,看清所处状况之后,还十分得体的抬手将西陵大小姐手里的冰杖从自己胸前移开,他不慌不忙地反问:“师叔?”
西陵南果点点头:“我知道你不认识我,否则也不可能躲到汉池别苑,汉池别苑离温晓别苑是远,可你移山遁地藏得再严实,却逃不过本门术者的追踪。”
“士东莲的同门?”于睦皱了皱眉,语气中似乎有一股不太明显但却十分微妙的厌恶。
“唔……”西陵南果顿了一下,解释道,“你爹被逐出师门之后,或许也不能再算是同门……”
“他不是我爹。”大小姐这边话还没说完,就被于睦冷冷打断,“天下没有一个父亲,会将自己的儿子活生生炼成觅灵符引。”
“……”黎千寻听着这几句话在一边无语了一下,这个士东莲还真是把自己弄得里外不是人,师门不收儿子不认,这下彻底孤魂野鬼了。
真不知道他的鞠躬尽瘁图的是个什么。
由于苏闲和慕容昇那出横生的大戏太过精彩,园子里各家修者们都还没来得及从各种震惊以及纠结中调整好情绪,如今看着突然出现在池子底的一个人和一群老鼠也是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最初他们是因为黎氏修者莫名被杀才聚集起来的,而那些老鼠似乎就是“那个谁”放出去找凶手的来着……
“他才是飨宾堂杀人的真凶?!”
终于有人想到这回事,一时好奇出声问了一句。
黎千寻还没回答,而是外头什么地方有个声音由远及近:“不管你是谁,今天我都要你血债血偿!!”
电光石火之间,声到人至,池边人群在一道凌厉剑风中轰然散开,一个着浅鹅黄道袍的人影从远处屋脊翻滚着疾飞过来,身形还没落地便直接手腕一翻握紧长剑朝于睦刺去。
“诶你急什么?”西陵南果就在离于睦两步不到的地方,法杖斜斜一扫连胳膊都不用伸就把来人拦了下来。
唐佳瑶远远的冲过来看着劲头挺大,但肘间剑上都没怎么蓄力,剑势并不强硬。西陵南果一把抓住她手腕,有些生气的接着道,“你自己的命不要了?拼死也要挣脱禁锢过来亲手杀了他?”
唐佳瑶咬着嘴唇道:“与你无关!”
西陵南果叹了口气,看向黎千寻:“黎尘,这傻姑娘还是你来管管吧。”
黎千寻看着唐佳瑶也叹了口气:“丸子,今夜之事并非是一个人杀了一个人这么简单……”
“小满才刚当了爹啊!”唐佳瑶忽然皱紧眉头大声哭喊,她松开手把剑扔在地上,随即身子一矮自己也蹲了下去,丝毫不顾形象的边哭边说,“他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孩子才刚出生,他都还没来得及抱一抱就要随弟子远行,可如今他回不去了,师兄……小满不应该啊……”
“呵…”就在这时,刚刚侥幸逃过一剑的于睦哼笑一声,语气不冷不热没有半点起伏,“没有人应该死于非命,但永远会有不止一个人,在最不应该缺席的时候离开,在最不应该死的时候被杀。”
于睦说着话,慢慢踱步从西陵南果身后走出来,走到唐佳瑶身前,明明话语间像携了无数把杀人的尖刀,但这人的情绪却又平静得仿佛一个世外看客,此间的任何事都与他毫无关系,不带半点恶毒,“你们的遗憾只是因为一直以来活得太美满,稍有不顺便哭天抢地控诉命运不公,控诉凶手残忍。白璧微瑕的不完美,似乎永远比砖碎瓦裂的颓败狼藉惹人怜爱。”
他语气平缓甚为诡异,甚至既无怨怼也无嘲讽,“繁华盛世之中,歌舞升平醉人心智,又有谁还会记得,世族贵人开疆拓土时造成的生灵涂炭,那残垣漏墙之处蛇鼠横行阴雨连绵,偶有一缕阳光便能教人感恩戴德。世人往往都是如此,伤到自己的那一日,才知道那究竟有多疼。”
不算很长的这么几句话,说者虽然无情,听者却觉得似乎有点过于沉重,沉重到仿佛凝滞的空气中只闻远处风声呜咽,好像原本无情的天地,此刻却读懂了那死寂的荒芜间埋藏的哀伤。
……许久都没有一人回应。
此时场上所有人,心里都特别不是滋味,前有苏闲堂而皇之的说修真界所有丹道仙门肮脏龌龊一滩污泥,这又来了个不知道什么人的说他们是涂炭生灵的一窝蛇鼠……
这,这简直荒唐至极!
但与此同时,每个人心中又都有了一丝隐隐的不安,而正是这一丝的不安,恰恰能够说明他们最不愿承认的那些东西也许真的存在。
“正因你陷于泥潭不肯自拔,多年来与蛇鼠纠缠怨天尤人,才会心思狭隘如此偏执。”
一片寂静中,最先开口的还是黎千寻,“苦难也许是你今日杀人的原因,但却不是你可以滥杀无辜的理由。事有因果,于睦,一个月前在虎口客栈,你曾试图向我求助阻止落日山谷陷落,你记恨董氏利用士家最后又毁你满门,为何今日又向黎氏修者发难?”
黎千寻一点都不觉得,于睦会在阻止地狱兰颠覆落日山谷一事不成之后,痛改前非洗心革面转过头来跟他的同胞哥哥握手言和同仇敌忾。
说到底跟碧连天有仇的是董氏,而不是士家。
于睦回头看看他,腼腆一笑:“董氏的人该死,黎氏的人也同样该死。”
“……”得,敢情这是个疯子。
“哈哈哈……”
不息门那边,有人偏偏就挑了这么个恰如其分的时候,用笑声证明了自己不仅没死,而且似乎活得还挺精神。
寂寞又孤独的趴在一边好半天没人理的苏闲,忽然挣扎着动了几下手脚将自己翻了个身,仰面躺平看着星云缭乱狼藉的夜空朗声大笑。
“我等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苏闲此时的笑声特别干净,轻松得像山野间无忧无虑的孩童……
只是笑着笑着,那道如赤子般纯净的声音里多了杀伐与硝烟,染了鲜血和热泪。
而后,那把带着沉淀了血色悲欢的声音再次响起:“在最不该死的时候被杀的永远都不止一个人,哈哈哈哈,所以我也知道如此隐忍的绝不止我一个人。”
苏闲有些艰难的爬起来,一手扶着腰歪歪斜斜站在不息门边,看着黎千寻道:“灵尊前辈,今夜至此,晚辈可否有哪一个字说错了?”
此话一出,池里池外甚至还有头顶那些人,又都同时把目光投向了黎千寻。
“嗯……”黎千寻摸了摸插/在池底的青鸾剑柄,眨眨眼皮往上看看,又往下看看,就在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着答案的时候,这人慢悠悠道,“这我怎么知道。”
“…………”虽说他大概是个祖宗吧,可实在是无论如何都让别人敬畏不起来啊这个人。
深秋寒风里,众人真是想嘘又不敢嘘。
温晓别苑里里外外这大几千号人就这么听着浪观着风一言难尽地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人群中有人斟酌着开了口,心说这事你不知道那就问点知道的。
那人问:“你是六壬灵尊壬清弦?”
黎千寻果然特别利索地点头:“是。”
“同时又是黎尘?”
依然点头:“是。”
那人咽口唾沫指指他身边那位黑衣小姑娘:“那她确实是江娆?”
这回黎千寻没答,而是低头看看江娆:“你是娆儿吧?”
江娆会意,抿唇笑笑随后向前跨出一步,寒风之中衣摆飒飒,她手持月将斜指地面,下巴一扬高声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镜图山灵尊座下首徒,江娆。”
黎千寻在后边抱着剑点了点头:“既然人都到齐了该说的就全都说说清楚,本尊上辈子死得早,天一城和碧连天这么多年来做过什么混账事我不太清楚,如今江娆就在你们面前,黎筝也已经不在人世……诶?”自己说着话这人还真疑惑了一下,看看江娆问了句,“筝儿真的不在了?”
黎千寻说完又仰头看向园子里层层叠叠的人山人海,特别郑重地高声问道:“黎氏修者可在?二十四年前曾参加过肃清斜月台一役的弟子,站出来,本尊有话要问。”
此话一出,众修之间又炸了一波。
“黎筝?!”
“难道黎筝也是镜图山的弟子?”
“是吧……之前苏闲不就暗示过,天一城之所以可以作为碧连天最忠诚的盟友,就因为黎尘吗!”
“……可那不是因为江娆和黎尘是师徒所以才结盟的?”
“那时候黎尘才几岁,江娆也不会那么早就知道他就是灵尊啊!”
“啊……”
一撮人小声议论之后都沉默了,最后有人抬头看了看就严阵以待飞在头顶不远处的大批江氏修者,摇了摇头叹气道:“我怎么觉得咱们今儿都要羊入虎口了……”
同时却也有老实人反驳:“即使江黎两家势力再盛,也不能颠倒黑白混淆是非,道修者先修心修德,若是德行有失,修为再高又有何用!”
旁边又有人小声提醒:“实力如此强横的两家门派,你不服,他们杀就是了,斜月台覆灭只用了七天,这个战绩还不够触目惊心?”
老实人听着皱了下眉,回头看一眼不久前因为诋毁江氏而被黎千寻臭骂一顿之后又禁言了的那位仁兄,轻轻摇了摇头,仿佛自言自语似的道:“怎么觉得灵尊不像是个不辨是非就恃强凌弱的人……”
听到这个,他旁边的人都惊了:“他不是谁是?六壬灵尊壬清弦,性子乖僻向来诡谲莫测,一千多年前创世之战,一边大战妖尊还一边得罪了同盟所有人,幸亏之前死得早,不然哪来如今太平安稳的修真界,看看如今他又出现了,这不又要乱了?”
园子里各派修者乱哄哄嘀咕的这么个小空当,人群之中终于有黎氏修者陆续站了出来。
这回祖宗找的是二十四年前参加过斜月台一役的修者,那时候出征的高阶修者,略略一算年龄,最年轻的如今也得有五十多岁了。
论法道会就是童修少年和青壮年修者的主场,碧连天此次安排来参加的年长者本就不多,就算刚好全都是当年出征过的人,也真没几个。
几个人孤零零立在池边,看着底下跟江娆站在一起的黎千寻一时间满腹纠结,实在是不知道该喊他个什么。
就这么几个人黎千寻倒是都面熟,论法道会四方世家的一首三长七师之中,除了他和半日前殉道的黎子真,就是剩下的那七个人了。
黎千寻眯着眼看看天顶弯月,上中天最小潮,持续时间最多也不过一个时辰,眼下光是在院子里互相扯嘴皮子就已经过了一刻钟不止。
最后他看向苏闲,道:“苏宗主,如今江黎两家的人都在,我想在场诸位也不可能随便就听信你一面之词,即使要定罪,也容对方辩上一辩,这不难吧?”
苏闲微微笑了笑,平静道:“自然。不止别人,还有尊上,幼昙有自知之明,蝼蚁虽弱但也顽强,若执意硬与江黎两家为敌,不仅复仇无望,而且这之间的恩怨永远都不可能了结,唯有你,只有你……”
苏闲此言一出,可是吓坏了一大批人。
这位的意思似乎是……想让师父教训自己徒弟?!那也要看看这师父是个什么货色,徒弟又是什么成分吧?跟壬清弦那个众所周知护犊子到丧心病狂的师父说让他教训自己弟子,这和跟流氓讲道理有什么两样?反过来自己挨顿打可能都是轻的……
看着身边众人顿时如临大敌的模样,那位莫名觉得六壬灵尊大概是个好人的老实人挠挠下巴又开了口:“灵尊若是一心要偏袒江黎两家,为何却不急不躁的等苏闲和另一个姓于的小兄弟把事情真相说清楚?若江黎两族果真多行不义他又有意维护,大可以之前就灭口岂不更干净利落?但今日自飨宾堂至此,场中一言一行你我都有目共睹,此时依然风平浪静的话,恐怕苏宗主之前所言不实……”
“……嗯,有道理啊。”有人附和。
“有什么道理?!壬清弦向来性子古怪,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如今江氏的人都已经来了他当然有恃无恐,从一开始就事不关己似的逮谁都阴阳怪气冷嘲热讽,他摆明了就是在看戏,我看他巴不得这事儿闹得越大越好。”也有人反驳。
其实苏闲这个心思不光园子里的众位修者觉得荒诞,就连议事厅里的董宗主,也觉得这个设想简直可笑到幼稚,幼稚得与他刚刚所知道的这人如此缜密细致的谋划全然不符。
原因很简单,因为就在不到一个时辰之前,就在这间屋子里,他就被六壬灵尊威逼利诱了。那一个禁行令的沉重感还明明白白的留在双腿上和脑子里,若这会儿有人说黎千寻没有私心,董术大概会第一个笑他滑天下之大稽。
晏茗未看着董术唇角噙着的一丝冷笑微微蹙了下眉:“不论你信与不信,他对所有人向来一视同仁。亲疏与否并不能左右是非对错,你于士家是如此,碧连天于他更是如此。”
董术闻言看了一眼晏茗未,这位晏宫主真是平日不声不响还不知道他说话可以如此刁钻阴毒。
……
锦鲤池外头乱哄哄的议论声音可不小,黎千寻耳朵再不好使也总能听见那么一两句,不过他也不是个揣着一腔子纯真动不动就头脑发热的愣头青,一个在十方六界间穿梭了大几千年的老妖精,多难听的话没听过多难对付的事情没经过?
他是真的没兴趣计较,也是真的不怎么着急,而不息门存续时间有限,该着急的其实是苏闲才对。
黎千寻看着池边探头探脑的人群笑笑,道:“要确认的事不多,不着急,一个一个来。娆儿,二十四年前,天一城接到消息集结出征遥岚,原因是什么?又是谁给你递的消息?”
江娆想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祸婴临世,仙修堕妖,混沌界妖邪大批入侵。送信给天一城的也并非是黎氏宗室修者,只是普通弟子。”
苏闲冷冷的看着江娆,不咸不淡扔过来一句:“莫须有。”
黎千寻没理他,又接着问:“当年你和筝儿之间尚有芥蒂,为何黎氏求助之后你却没有迟疑?”
其实这一点黎千寻一直特别在意,他这最“有出息”的俩徒弟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似乎并不像烈焰歌与江娆之间的矛盾那么简单。
江娆默默握紧了月将剑,抿抿唇,声音不自觉的放轻,仿佛她并不屑于将这之间因由解释给外人听,而只是想让师父知道。
“因为我不希望师尊回来的时候,看到人间界仍是一片狼藉,师尊和先辈们创下的清静玄门,若是被我们守丢了,娆儿罪孽就更重了……”
外围一众修者竖着耳朵屏息凝神,也没能把江娆这几句嘤嘤嗡嗡的耳语听清楚,最后只看到,那位数百年来声名煊赫的江氏开山先祖柔柔弱弱可怜兮兮的低头揉了揉眼,然后旁边那个则像哄孩子似的摸了摸人小姑娘的头。
好一派父女情深啊......
再抬头看看飘在头顶虎视眈眈的江氏众修……众人一时都觉得,斜月台这官司大概是要变闹剧了,要不大家伙儿趁天儿不算晚赶紧回去洗洗睡吧,说不定还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大家都是正经人,荒唐念头也就是悲中作乐这么随便想一想。
因为江娆的话与苏闲之前的剖白已经大相径庭,很快便有人质疑:“可是若依苏宗主所言,慕容宗主并未堕妖,而且此事也已经灵尊确认,为何江宗主仍说曾有人堕妖引开混沌风穴?”
“还有祸婴临世!二十四年前的事果真与遥岚当年的那个谣言有关?!”还有人抢着补充了一句。
江娆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转身看向发问的人,目光经过苏闲时很是不屑的瞥了他一眼:“二十四年前的确有人堕妖,混沌风穴在斜月台通灵塔主殿,通灵塔是慕容氏宗门长老和家主闭关修炼的机密禁地,我想在场的应该有人还记得。”
“可若不是慕容宗主,堕妖修者是另有他人?”
江娆眉梢微挑,手中长剑在肘腕间划了一圈最后指向苏闲身后的不息门,一字一句落地有声:“没有别人,正是宗主慕容昇。”
这话一出口,双方供词对不上这结就算打死了。
不过空口无凭,没人会因为一句轻飘飘的“不会说谎”就绝对相信一个人所说的话,但有些证据却无法造假。
只是眼下僵局就僵在,苏闲的证据是由黎千寻确认的,这个就比较蛋/疼了。
就在所有人又一次齐刷刷把眼神投向他的时候,这人眨眨眼皮看了看不远处的慕容昇,对众人道:“本尊第一次遇见慕容昇,是在两个月前中元夜,那时他魂束齐整并未堕妖,至于二十四年前如何……”说着他随便点了一个刚刚站出来的那几个七师之列的黎氏修者,“你说。”
被点到的那人皱了下眉,神情微妙的先看看江娆又看看苏闲,好一会才缓缓道:“当年慕容宗主堕妖是真,混沌风穴大开也是真,遥岚云根通灵塔,飞鸾仙主曾经留下的封印一直都在,诸位同道若是有意可以随时前去查看。”
“这不说得也挺利索么。”黎千寻微微挑着眉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接着又问了句,“二十四年前遥岚邪障肃清之时,慕容昇是不是还活着?”
关于慕容昇是否堕妖,本来在黎千寻说出他只知现在不知以前那句话的时候,众人就已经哗然一片了,这个当众出尔反尔的速度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啊!
一个丹修者,魂束还能三天两头换个模样?这人是在倚老卖老哄骗小孩呢?
有人忍不住,开口反驳道:“堕妖需自剔皆魂,慕容宗主若是确实入了妖道,二十四年后为何又会魂束齐整?!”
“啧,因为出于镜图山一系的许多术法,都被你们的先辈列为禁术。”黎千寻语气颇为无奈,“引灵术一部中,有一式以丹修命魂为引的织魂术,可有人听过?”
“……”
云水谣玄榕地底符阵,东海海底符阵……那个奇形怪状又出现在多个不同地方的诡异的巨大钤印。
三百年前,玉苁蓉为曾经堕妖的山万重织魂,但途中却赫然发现其实山万重的皆魂并未缺失。
二十四年前,慕容昇堕妖引得混沌风穴大开,但如今他也魂束整齐。
其实提到织魂术,并不只是被列为禁术这么简单。法阳之灾后镜图山易主,六壬灵尊所创的术法在玄门大多被禁,但即使是红字禁术御灵术,也不会沦落到连名字都没几个人听过的下场。
就连几乎无所不能的晏宫主,都从未接触过织魂,否则他也不会在黎千寻受伤之后束手无策了。
织魂,还是在壬清弦这个名字出现之前所创,魂束是灵体打破混沌界限的一道屏障。所以对修习者的灵力调配细致程度要求极高,而这一点恰恰与乐术修者天资要求相似。
当年玉苁蓉的织魂术,就是傻凤凰自作主张教给那丫头的,不然的话也就没山万重什么事了。
另外的几个弟子里头,尤其江娆黎筝这两个姑娘,在乐术方面的天赋悟性就是俩棒槌,更遑论织魂,简直想都不用想。
而她们的后世修者们,差不多也只是大棒槌和小棒槌的区别……
所以在听到江娆和黎氏的那位都确认慕容昇曾经堕妖的时候,黎千寻就已经能确定,并非是有人在这二十四年间将慕容昇的魂束补齐,而是与山万重一样,当年遥岚一劫的起因,是有人在他的皆魂上刻了禁咒。
至于那个人是谁,现在又在何处,这些就算苏闲不知道,也能从他知道的东西里扒拉出来。
由于黎千寻这个活祖宗颇有倚老卖老嫌疑的这么直击灵魂的一问,园中各方修者们不约而同的反思了一下一些有关原则性的问题。
只是沉默持续的并不太久,毕竟园子里杵了几千号人,人多力量大,既然要清算,就什么疑点细节都甭想漏下,在大多数人都在质疑六壬灵尊出尔反尔的用意时,仍有耳朵尖的听到了他之后的那个问题。
“……尊上适才为何会说……遥岚邪障肃清之时慕容昇还活着?”因为这件事的严重程度也许更甚于追究慕容昇究竟是否堕妖,所以发问的人也并不敢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闻言,黎千寻挑眉看了一眼苏闲:“因为慕容昇曾在堕妖之后逃出遥岚,在别的地方留下了印记。对吧,苏宗主?”说罢他又看向黎氏修者,接着道,“至于慕容昇是何时被擒,又是何时被剥离魂束灵体关押进碧连天的,你们知道么?”
不知为何,苏闲听完黎千寻这句话之后表情突然阴冷诡异了起来,但是却也没有开口,只是直勾勾的盯着他的方向一动不动。
黎氏的几个修者虽然被点名问到,但一时间也没人敢直接给出明确的答复,因为他们确实不是主力,别说通灵塔主殿了,恐怕连后山修炼区都没能进去。
当年遥岚突发邪障侵蚀,情势实在过于严峻,风穴周围近百丈之内修者被湮噬极快,碧连天折损的修者有大半都是陨落于此,所以后来只有飞鸾仙主黎翎点了不足十个长老与江氏宗主一起堵住了风穴。
最后邪障肃清诛邪阵解除时,通灵塔废墟上只有早已面目全非的几十具尸体,而其中并没有黎翎和慕容昇……
几个人思索了许久,才有人斟酌着将当年几乎从来不为人知的惨烈结局一一道出。
“……整整七天七夜,所有还活着的弟子都不知道是否还有同伴幸存,每个人似乎都觉得自己早已精疲力竭,但还是撑到了诛邪阵阵脚灵石耗尽……”
“混沌风穴顺利被封,我们没有找到飞鸾仙主,也没有找到慕容昇的尸体,”一人说到这里稍顿了一下,看了眼黎千寻身后的江娆,似乎有些犹豫该不该这么说:“……倒是找到了…江宗主的仙身。”
江娆听见如此说辞倒是不羞也不恼,只抱着剑冷哼一声:“黎筝不仅废物,还是个混账,你们一脉相承,不仅混账,也是废物。”
江大宗主这一句话,听得别派众人一时都有些迷茫了,不是同门师姐妹应该相亲相爱吗,原本都要以为之前那几百年两人只是装出来的不和睦,怎么结果还是这么大怨气?
这话围观修者听得只有困惑,黎氏修者听得就是浑身不舒服了:“江宗主虽与先祖同门,但如此出言侮辱是否不妥?”
江娆冷笑:“她是我师妹,我说不得?”
“说你们废物,是因为当日那么多人却连一个慕容昇都杀不掉,反而让他逃出诛邪阵,说你们混账,是因为碧连天多年来我行我素得罪董氏又得罪苏氏。而黎筝……”江娆顿了一下,看看自己手中的月将剑,“她下山之后处处与我作对,就是混账!她亲手杀了噬灵蛇妖妄想独占地狱兰,可最后却依然让地狱兰落入董氏手中,她就是废物!”
“……可即使她是废物,也是我的师妹,是师尊的弟子。”江娆抬起头看着池边众人,虽是仰视,却依旧有种睥睨天下的威慑感,“她究竟是对是错,我不许有任何一个人随意污蔑。”
江娆言罢,黎千寻正在一边想不通半日前还扬言要杀光黎氏的这丫头怎么突然转了性子的时候,原本一片寂静的人群四周忽然又从外边涌来一阵喧闹。
本来围在温晓别苑最外边的一圈人就是后来的江氏一众,这会儿又被姗姗来迟的黎氏给围住了,地上地方不够大,所以天刚擦黑那会儿被穿云召集令召过来的一批,都御剑从天上挤了过来,远远碰到守在豢龙棋田外的江氏修者还差点当场打起来。
江氏道袍色深,看上去是一片黑云,黎氏弟子服色浅,瞧着像一朵白云。地上花花绿绿的抬头看着,只觉得似乎那两块云能迎头一撞劈出个灭世天雷。
只不过锦鲤池底的那几个人,没等到头顶这个天雷劈下来。
“污蔑?”一片杂乱的风声中,开口的竟然是于睦,“原来三百年前蓄谋抢夺地狱兰的不止青鸾剑黎筝,还有你?”
说罢又稍稍仰头四下环视着越来越密集的人群,没人看得出他要看什么找什么,好像就只是将所有在场的人都扫过一眼,最后身形踉跄的望向一个方向:“原来地狱兰一直都在董氏手中,一直都在……哈哈哈哈——”
“董术!”于睦忽然声嘶力竭地朝那个方向大喊,“士予观,你为什么甘心姓董?!只是因为三百年前董氏于士家有恩?可这究竟是恩还是仇,你分得清吗?”
“风氏族内有上古太初界灵兽血脉,董氏当年助风氏脱困就是另有所图,士东莲被董氏利用还甘之如饴,只因董氏给了他一个栖身之所?”
于睦单薄的身子在凌乱的寒气中有些发抖,他低头看了看一直围在自己脚边的老鼠群,声音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因怀璧之罪被迫逃亡,远离故土寄人篱下,谁知出得狼群又入虎口,哈哈哈……士予观,我被士东莲抽掉命魂和守魄的惨烈报恩,不过是董氏一切安排下的一个笑话!”
笑话……
于睦的每一句话,董术都听得明明白白,因为这些,他一直都知道。
他的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紧到脖颈上筋脉暴涨,其实这时候他才知道,于睦不是那个笑话,他才是。
“四方别院被布下了今晚祭魂阵的焚山机巧局,他要四方十八门所有人为风氏族人陪葬。”
晏宫主看了一眼门外刚到的一批碧连天修者,缓缓走到董术身前,从袖筒里摸出一个核桃大小的机巧盒子,递到他面前,语气平平无波无澜,“焚山局已经被景繁破了,你应该出去见见他。”
那是一个极精巧的缩小版“天堑七十二机”,或许是由于长年累月的被摩挲把玩,细密紧实的深棕色木料上稍尖锐的棱角都早已磨平,表面包了一层滑亮的包浆。
“——即使他不是你的亲生兄弟。”
这一日的豢龙棋田,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就是水深火热兵荒马乱,各方修者们虽然并不能完全听明白于睦在说什么,但似乎真应了苏闲最初说的那句话,四方世家其实一团污秽,江氏,黎氏,慕容氏,如今再加上董氏……
怪不得他一出现便说董氏黎氏都该死。
于睦孤零零一个人立在池壁边,仰头望着天边弯月呆呆的伸出手,翻手捉月影,覆手移山平……
他从小修习机巧术,父亲却从未给过他一件可用的灵器。
因为在他十八岁那年,他自己被父亲炼成了最好用的机巧灵器。
“予和!”
锦鲤池底一道耀眼强光轰然炸开的时候,所有人都听到,刚刚于睦望着的方向,传来一声呼唤。
董术从池外跃进池里,拼命抢到那团灵光跟前,只是不知为什么,任凭他怎么伸手去抓,都空空的只有风雾穿过。
于睦回头看到他,皱了下眉:“哥,我们从始至终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却落得如此下场……”
话音落地,随着那团光芒减弱,虚虚的人影也随风而散,一页泛黄的破旧信纸如同枯叶飘然落地。
予观吾儿,见字如面——
汝幼时离家,距今十二载矣,为父甚念。
然因契约之故,数次请愿而不得,唯吾儿素日习字笔帖,寥寥数页以慰吾心。
……
辗转数十年,今为父魂破体残,恐难以为继。
昨夜天街大雨,梦中惊醒再不得入眠,独倚寒窗思儿尤甚,故起身执笔聊以寄情。
然神败体衰,笔下无力,不知所言。
愿吾儿安好。
董术张开手,引燃了那张在自己手心被攥得发皱的破旧黄纸,烧到最后,他看着那行正渐渐被火苗吞噬的“予观吾儿,见字如面”,突然很想笑。
毕竟,他早已不记得父亲是什么模样了。
看着风中被撕扯得越来越细碎的片片灰烬,董术想起自己幼时修习清修礼法,其中的礼法第三卷《司》,是自他认字懂事起记得最熟的一卷——
司之本,在信,在责,在弃自身……
为了立场,可以抛却人性。
因为立场意味着责任,对有些人来说,总是责任比命重要,比情重要,因为责任关乎更多人是否能够活命,如何活命。
就像董术,先是豢龙棋田董氏一门的宗主,然后是士家长子,最后才是士盷,是士予观,是他自己。
从出生的那天起,他就没有了来处,余下前路,只剩归途。
——目能见,方为盷。
只是可惜,那个能被叫做士予观的人,往后再也看不见了。
寸心染冰血红透,云也昭昭,月也昭昭。
孤山托日雾吞城,人亦冥冥,泪亦冥冥。
云月静观山海怒,
山海怒叱云月明。
自断魂律发动焚山局,即使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死士也毫无留恋。
温晓别苑里,一众修者似乎只刚来得及辨认出忽然冲进锦鲤池那团明亮火光中的人是谁,极其强烈的地脉震动便突然而至,仿佛肉眼可见的巨大水波,以锦鲤池为中心,在坚固的地面冰层上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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