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狩的第八天,皇帝一行摆驾回宫。
因为原定的是15日,现在却只过了一半,仪仗等物多有不备。奈何皇帝此次的回宫决心非常坚定,随行的礼部官员和掌事太监刘德福劝阻无效,再加上陛下伤寒未愈,只得轻车简从,马车代步。
楚洵和麦宝儿坐在当先一辆紫红色的精致马车里,二人沉寂无言;夏美人和骆嫔坐在后一辆朴素的青布小车里,也是无声;锦瑟和另几个有头帘的大宫女坐在最后一辆装货物的大车上,一路上说说笑笑,倒很是热闹。
马车绕过闹市区,取道城郊,绕行至皇宫后门。看着窗外的萧萧木叶,麦宝儿的眼神有些怅惘。楚洵皱着眉头,指尖无意识的划过小几上的白瓷茶杯,若有所思。
“贵妃,”轻咳一声,他终是不能释怀:“你昨夜可出行宫?”
这话问完,他就觉得不妥。且不说行宫之中守卫森严,就算麦宝儿真要出宫,也不会去如玉楼那种下三滥的地方——
他真是糊涂了。
“我身子不爽利,只想休息,怎么会自己出宫?”麦宝儿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陛下何来此问?”
“没什么。”楚洵扭过头,心潮起伏。麦宝儿只有一个,他们的关系已经如此……
那么,他是不是能找到一个与麦宝儿一样的女子,重新开始呢?
这想法荒诞无比,他却魔怔一样,越想越觉得可行。
马车甫一入宫,他就召来了昨日随侍的宦官:“你去如玉楼,务必要将昨日弹琴的人找出来。”
那宦官不敢犹豫,立刻点头答应下来。待拐到僻静的角落,他却脚步一转,径自去了乾清宫。
先到一步的刘德福正在指挥小太监重新打扫寝宫。
“刘总管。”谄媚的笑着,他凑上去把皇帝的吩咐说了一遍。
“这个啊,”沉吟片刻,刘德福拉他到角落:“陛下这是想女人了。甭管谁弹的琴,你只要能带来一个差不多的女人,准没差。”
“那可是如玉楼啊……”宦官踌躇:“宫里何时有过风尘女子?”
“这天下都是皇上的,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女子?”刘德福在心底暗骂他不开窍:“照我说的办,出事儿了你来找我就行。”
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那宦官一咬牙,下定决心,出宫而去——
……
宫中的生活照例千篇一律。麦宝儿没心思争宠,因为她一直在等父亲的消息。
要说真有什么新鲜事,那么楚洵在回宫之后的第三日把一个出身清白的民间女子接进皇宫定要算上一件。
得到皇帝的授意,麦宝儿每天早晨都会带着锦瑟按时去给皇后请安。在遇到那名新晋的宋婉仪时,她着实惊讶了一把——
宋思音,居然是如玉楼的思音姑娘。
她猜不透楚洵与思音间的缘分,正如她想不到一切都是因为她随手而弹的一首古曲。既然打定主意要放下,她就会学着慢慢撇清干系。
宋婉仪看到她时并没什么特别惊讶的表情,看来她还没有认出自己。这让她心里的底气更足了些。
温皇后愈发苍白孱弱,就连一向淡漠的楚洵去凤仪宫的频率都比往常多了一倍。新进宫的宋婉仪非常得宠,比之当初的骆湘有过之而无不及。照这个态势,她封嫔封妃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唯一值得欣慰的,或许就是骆嫔独自受宠的局面被打破了。
麦宝儿日夜盼着爹爹从江南传来消息,可半个月过去,却是半点动静都没有。锦瑟替她着急,私下去找刘祺打探,却发现乾清宫中已经没了刘祺这个人。
皇上与贵妃在行宫中遇刺,极可能是身边的人泄露了私密的消息。作为皇帝的近侍心腹,刘祺首当其冲。刘德福趁机打压,将他贬到御花园去扫落叶,干苦力。现在接替他位置的,则是刘德福培植的另一个心腹,罗宇。
锦瑟暗地里担心,偷偷去御花园中看过刘祺两次,好在他对此非常豁达,并没多少愁闷的情绪。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刘祺只让她稍安勿躁,一切都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主仆二人关起门来,在明月宫中安安静静的等消息。一个月后,就在大家觉得宋婉仪应该封嫔时,陪同麦相前去江南的另外两名钦差,程宏和尹墨涵,却先一步赶了回来。
麦宝儿心急如焚,遣锦瑟来打探消息。没有刘祺的帮忙,锦瑟在御书房外转着圈圈,十分苦恼。程宏和尹墨涵已经进去两个时辰了,御书房的门却还是紧闭着,半点打开的意思都没有。黎明前黑暗的等待令人烦躁,无端心焦。
锦瑟坐在御书房旁边一处荒僻的亭子里,双手托腮,眉毛纠结得都要打成了死结。如果非要问出点什么来,她也只能厚着脸皮去求与自己有过数面之缘的状元郎,尹墨涵了——
……
御书房里,二人刚刚向皇帝汇报完工作。
“你的意思是,丞相斩了贪官十数人?”食指轻敲桌面,楚洵的表情既欣喜,又苦恼,还有些不可思议:“为什么朕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丞相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回话的是尹墨涵。一月未见,他依旧白衣翩翩,虽说有些消瘦,却并没有匆忙赶路后风尘仆仆的痕迹:“丞相怕消息传回京都,人心不稳,故而一直封锁。”
楚洵点点头,面容重新变得严峻:“确该如此。你们做得很好。墨涵,程宏,你们果然没有辜负朕的期望。”
“臣受之有愧。”尹墨涵起身行礼,程宏则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
“程卿家似乎有什么心事。”毕竟同是皇族,楚洵与他说话时,不自觉放松了许多:“江南一行,你的脾气倒是变了不少。”
“臣长了见识,自当有所收敛。”吭哧半天,程宏终于冒出了这么一句话。他长睫低垂,平日里风流潋滟的桃花眼此刻却显得有些暗淡,仿佛蒙了一层雾。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臣先前妄自尊大,简直如井底之蛙一般……总之,先前是臣浅薄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看着他虔诚的样子,楚洵恍惚间有一种自家孩子长大的错觉。收敛心神,他挥手示意二人退下:“长途跋涉,好好休息两天。以后有的忙——朕准备今年再开一次恩科。”
弓着身子倒退出御书房,二人避开往来的宦官宫婢,沿着御花园之侧慢慢前行。
平日里争奇斗艳的百花大都凋零,只余了几只墨菊依旧盛放,颇有种“我花开后百花杀”的萧索肃杀。
“我刚刚的话都是诚心的。”沉默片刻,还是程宏首先开口,打破沉默。他平日里与尹墨涵一向不对盘,若是相熟的人看到他此刻的窘迫样子,定会大吃一惊。
尹墨涵站定脚步,安静的看着他,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我先前自以为身份高贵,对你诸多失礼……还望海涵。”程宏盯着花圃里凋零的牡丹,语气别扭:“我只以为你是平民,并没多想……”
“尹某的确只是一介布衣。”尹墨涵打断他,声音微冷:“尹某只是平头百姓,承蒙陛下恩眷,得以入朝为官——其他,再无。”
“尹家乃是江左第一氏族,我居然没有多想。”程宏懊恼的拍拍额头,自说自话:“你来自江南,行止有度,一看就非普通商家……我居然都没看出来。”这实在不应该。
“我与尹家并无干系。”尹墨涵微微皱眉,“程大人休得胡言。”
“你何苦把上一辈的恩怨强揽在自己身上?”程宏对他的态度很是不解:“无论你承不承认,你身上都留着尹氏的血——况且,尹家对你的态度十分殷勤。若是有家族作后盾,你的仕途会更加顺利……”
“程大人休得再说。”尹墨涵微恼。二人虽然不亲厚,可相识已久,程宏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发怒,赶忙闭嘴噤声。
“每个人都有所坚持。甲之蜜糖,乙之□□。我并不认为自己与尹家有什么关系,也无须外力来施与帮助。”语声微缓,尹墨涵不动声色的后退半步,拉开距离:“我不想听到什么关于尹氏的流言——程大人还请慎言。”
他的语声不急不缓,声调柔和温润,却莫名有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既然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又看过这温润之后的铁血手段,程宏再也不敢小觑他:“好好好,尹学士放心,我一定把嘴闭得紧紧的——倒是你,不会因为先前的事怪罪我吧?”
唔,原来他还在担心这个。
尹墨涵不说话,只是高深莫测的盯着他。程宏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心越来越凉,也不想再听答案,急急忙忙匆匆告辞:“忽然想起府中有事……我先走一步了。”
看着他逃一样的背影,尹墨涵唇角微翘,又往前走了两步,逛到了一棵没有凋落的碧绿的华盖树下。
“跟了这么久,阁下可以出来了。”
从走出御书房的那刻起,他就觉得有人在跟着自己。这宫里有谁会把主意打到他的身上呢?
他还真是有点好奇。
寂静一瞬,枯叶被踏碎的轻响在身侧响起。
秋风拂过,碧绿的裙摆在视线一角随风轻扬。
愣怔间,有暗香盈袖。
作者有话要说: 可以休息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