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学司的鱼丸火了。
当日领到赏赐的那几位大人回到家后便同家人一起分享了这所谓的鱼丸。白白嫩嫩的丸子按提学大人说的那样烹调好,吃进嘴里软滑鲜香,别有一番滋味。
吃过的人无不啧啧称赞,有人问起之时毫不掩饰那份得意之情,将此物说得天上有地下无,引得旁人欣羡不已。
在他们看来,南闽省上上下下是找不出这样的东西的。而他们那位提学大人能弄来黑板,想来弄几颗鱼丸也不在话下,这必然就是从京城那弄来的!
董大人听说后,立刻去问他的表弟。那表弟听董大人形容之后,心里一阵突突,因为他在京城之时并未听说过此物。但若是承认了,岂不是说明他见识浅薄吗?于是,他含含糊糊地说了句:“许是有的,好似见人吃过。”
此言一出,让那些人更加确信这东西就是京城来的了。还有人说这其实是贡品,没听董大人的表弟说他只见人吃过吗?他们做生意的,有新鲜的玩意哪能不尝一尝,连砸钱都吃不上的,必然就是专供王公大臣们吃的贡品了。听说这提学大人是皇上钦点的状元,深得帝心,如今那三元及第匾就挂在楚家祠堂里,一般人哪能劳皇上遣人不远万里送这东西来?
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人只要怀疑一件事情之后,就自然而然会找证据去证实,在找的过程中他们会不断说服自己,从而越来越相信自己认定的就是事实。
于是,楚提学得到了皇上赏赐的贡品“玉融丸”,还将它分享给下属们的事情,就像长了腿似的立刻传遍了整个南闽省。待楚辞从省城回来后再想解释已经解释不清了。
至于楚辞为什么会去省城,自然是那天惩罚麻将四人组时惹得祸。那几人不想受惩罚,当场扔下钥匙走了。事后楚辞调查了一下这几个人,发现他们的工作态度很是敷衍,恶习良多,便是这次不走下次他也是要让他们走的,于是直接大笔一挥,官印一盖,将这几人从漳州府提学衙门里开除了。空下来的位置很快便根据其他人在此次劝学工作中的表现安排了下去,而此次得以转正的三人也成功升为了正八品的教谕,主管府学和几所县学的教学工作。
麻将四人组那天给楚辞下了脸,事后还等着楚辞查清他们的背景之后过来说好话请他们回去,谁知那姓楚的果真将他们辞了,甚至手快得已经安排好人了。
这让他们很是愤怒,于是书信雪花似的送到了省城的各级衙门之中,旨在让所有人都得知楚辞的恶行,而后为他们主持公道。
……
省城距离府城如果走陆路的话需要好几天的时候,但走水路不过一天的功夫。楚辞接到公文的时候,就启程去玩延州府坐船了。
延州府有一个大码头,楚辞来到这里时,才发现此地繁华之景不输海平府,甚至因此地与番邦海域相连,所以来往船只更多一些。码头上非常热闹,上货卸货的,扛包拉车的,担着架子贩卖小食的,附近酒馆前来采购的,勾画出一副市井之中忙碌的众生态。
楚辞欣赏着这副情景,脑海中联想着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想必当初他作画时心中满溢的必定是一种生于太平盛世的自豪感吧。
离开船还有一段时间,楚辞在码头附近逛了逛,买了两个小杂鱼煎饼,他一个常晓一个。张虎和张文海留在漳州府操持着鱼丸生意,目前进度还停留在选址上面。傅明安也想跟着,被楚辞拒绝了,他这回应该停留不了几天,何必让他一个孩子跟着舟车劳顿,就连常晓他也不想让他跟着,但这孩子不放心他一个人前去,楚辞只好同意了。
辰时将近,楚辞他们回到了船上,掌舵的是一个矮壮的男人,笑起来有几分腼腆,收钱的则是一个女人,头上扎着布巾,脸上挂着爽利的笑,脸黑黑的,想来是长年累月在这海上漂泊所致。
他们坐的是一艘小型客船,除了楚辞和常晓之外,还坐了一对带着孙子的老夫妻和四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正在排队登船。船资一人两百文,算不上多贵,但对普通百姓来说还是有点不划算,所以他们更喜欢搭那些捕鱼的船,一个人只需五十文钱,但环境相对来说就差了很多。
因为这船明早就能到省城,所以此处是没有客舱的,只有一个大舱,摆着两条宽木板容客人坐。那对带孙子的老夫妻最先进船,选了左侧最靠里的位置坐着。
楚辞随后进舱,常晓却抢前一步,用随身携带的布巾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右侧中间的木板,力求做到一尘不染。
楚辞知道说不动他,这孩子心里有负担,总觉得他们欠了他很多,所以平常总是竭尽全力表现自己。对于他这种心思,楚辞不止找他聊了一次,但这孩子面上答应得好好的,之后还是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他擦好之后,便热情地招呼楚辞过去坐,谁知道楚辞还没迈开步子,后头的一个书生就大喇喇地坐了下去。他坐下后还招呼自己的同伴,另外两个也走了过去,三人将常晓刚刚擦好的那块区域坐了个严严实实。
“你们……这是给我家老爷坐的!”常晓气得涨红了脸。
“二位对不住了,我们来的匆忙也未带布巾,有劳小兄弟将那布巾借给我用一用,我帮你们二人也擦一擦。”最后进来的一个书生眼看常晓要发怒,于是便立刻上前向楚辞二人请罪。
楚辞见他态度不错,心中也不愿多生事端,便同意了。常晓不太高兴地将布巾递了过去,见那书生擦得干净,心里也舒服了不少,只是对那几个占座还不道歉的仍然觉得十分讨厌,隐蔽地送了几个白眼给他们。
待二人坐下后,右侧的那几个书生已经开始高谈阔论了,楚辞听了两耳朵,发现他们聊的不是诗词歌赋或是道理文章,而是国家大事,心里陡然生出了点兴趣。
想当初他当学子时,也喜欢和同窗们一起聊些政事,现在想起来,当时的观点和一些政见着实有些天真,但年轻人的思维新颖听起来也并非全无道理。
楚辞听得认真,对面有一个人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了句:“土包子,听得懂吗?”
土包子?楚辞四处看了看,然后遗憾的发现,那人说得好像就是他。不就是穿了身灰袍,看起来真的很土吗?好吧,没做到非礼勿听是他的错,楚辞不愿和他计较,便闭上眼睛做假寐状,不再去听他们说话。那人见楚辞识相,也没再说话,继续和他的同窗讨论政事。
楚辞放空了脑子后在心里背书,正迷迷糊糊将睡未睡之际,忽听一声大喝:“船家,怎的还不开船?”
楚辞瞬间睡意全无,他睁开眼睛,看着刚刚占他座骂他土包子的那书生正朝外大喊。
常晓眉眼弯弯,小声说了句:“老爷,他刚刚争输了。”
哦,楚辞恍然大悟,恼羞成怒啊!只不过将火发到无关人等的身上是不是不太好呢?
船娘子很快进来了,她对这书生说:“这位相公,咱们船上还有一个人没来,恐怕还得耽搁一点时间,这……”
那书生哼了声,说道:“那就别等了,不就两百文吗?我给了,赶紧开船!”
他那颐指气使的样子看得人拳头痒痒,两百文硬是表现出了二百两的气势,船娘子也没惯着他,只说:“若客人实在等不住便下船吧。”
“你!”那书生眼睛一瞪就要发作。
旁边刚刚擦木板的书生拉了拉他,低声说了句什么,那人不甘不愿地坐下来,气哼哼地开窗看向外头。
船娘子见他不再说话,便赔了两声罪,然后便出舱去了。楚辞打开窗子透气,发现那船娘子往岸上走去,不一会儿便带回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货郎,想来这就是最后一个客人了。
果然,他们上船之后,那货郎和船老大打了声招呼,便往船舱里头走。他左右看了看后,便朝着右侧的木板走去,因为左侧已经坐了五个人了。
孰料他刚走过去,那书生就用袖子掩了口鼻,瓮声瓮气地叫道:“这是什么味?这么臭!”
那货郎顿住脚,脸上有几分不知所措。他闻了闻自己身上,发现有一股淡淡的鱼腥味,大概是刚才卖东西时在鱼摊上沾来的。
他又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那书生腾得一下站了起来,怒道:“下船,不坐这船了,要我和这等臭不可闻之人坐在一起,还不如杀了我!”
他的声音很大,脸上满是怒气。那货郎大约是怕了他,退后几步准备坐在地上。
楚辞说道:“若兄台不介意的话,便过来和我们挤一挤吧。”说着,让常晓和他贴近了些,空出了一点位置。那对老夫妻也往里挪了挪,位置又大了一些。
那货郎感激地看了他们一眼,将自己的东西随意地堆放在一旁,然后过来坐下。楚辞在他凑近之后闻了闻,发现这人身上确实有点味道,但不算重,说实话就和开着窗闻到海风带来的腥味差不多。刚刚那书生泄愤无疑了。
人满之后,船老大就开船了。船身轻轻一振,而后便有节奏地晃来晃去。楚辞难得坐这样的小船,他之前坐的都是大客船,晃动的幅度偏小,几乎和平地差不多了。
摇来晃去之下,楚辞便觉得有些晕晕乎乎的,他用手指按住太阳穴揉了两下,发现不太管用。常晓心里也着急,帮着按了几下,却让楚辞更加晕乎了。那货郎见状,便从刚刚放东西的地方抱过来一个坛子,揭开之后是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这位公子,里面的是醋姜,嘴里含上一块就会好多了。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夹一块给您吧?”
常晓正想替他们老爷婉拒,因为经过这么长时间相处,他也发现自家老爷有些爱干净了。这坛子黑乎乎的,里头看不清是什么,他家老爷八成不会要。
谁知楚辞却点了点头,说了句多谢之后,便取了一块醋姜放进嘴里。他刚刚闻的时候就发现脑袋舒服了些,说不定还真有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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