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谣4
长庚星起,东边水面上方的浓黑已经被渐渐泛上天幕的浅白遮了起来,水千丈已然在树下连续弹了两个时辰。
此时玄榕树下的几个人影分了三堆,琐隐和初九两个孩子靠坐在一起睡着,两人身上披了一件华丽繁琐的长袍。
琐玲珑一心盯着乱音琴,站在水千丈身后不到一尺,两个时辰纹丝没动。
绿水和晏茗未则相对而坐,脸色还一个比一个凝重,一张老脸一张俊脸都是一副活似死了亲爹一般的愁云惨雾。
两人虽神态同调,可心里想的念的却完全不是一回事。
绿水愁的是,那个抱着乱音琴又抓又挠俩时辰的后生弹的到底是啥?他老人家完全一头雾水,若是有声音还能辨个大概,可这只见琴弦动的欢快,偏偏听不见一丝声响的感觉太他娘的膈应人了。
晏茗未愁的是,他一门心思只想冲进去先把人捞出来再说,可无奈一个任性的祖宗压着不让他离开。
绿水被这玄到八荒之外的无声曲憋得难受,自己坐不住,花白的脑袋乱晃,还一边拿个小木棍时不时地戳一下晏茗未。
“前辈,”晏宫主这时候实在分不出跟老顽童玩笑的心思,伸手压住对方手腕无奈道,“你若是想知道他在弹什么,我讲给你听行吗?”
绿水闻言撇撇嘴,斜着小眼睛将眉梢一挑:“比起这个,我还是对你更感兴趣。”
晏茗未愣了一下,收回手去摸了摸青鸾,再抬头时嘴角挂着一抹难掩的笑意,道:“逆徒难为。”
语气虽然平平淡淡,声音也轻轻浅浅,这四个字却犹如平地惊雷,拨云破雾将混沌一剑劈开,从此天地朗朗潇洒坦荡。
七情散人把玩着手里的小木棍,翻着眼皮剜了他好几眼,才勾勾唇角道:“行吧,前辈知道了。”
晏茗未扭头看向水千丈和琐玲珑,无奈两条背影肃穆的像两个石碑,似乎连风都吹不进去一般死寂。
绿水也勾着脖子从树叶缝里瞅刚升上天幕的启明星,摸了摸嘴唇道:“天快亮了,”说着又往灯桥那头乌泱泱的一片人影瞟了一眼,“啧啧,真是一群好奴才!”
乱音坊的人已经来了很久了,却生生被绿水的一条冰墙将来路堵得严严实实,内有晏宫主的携灵结界,邪魔不侵,外有七情散人的冰封高墙,人畜勿近。
端庄体面的大掌柜风满楼领着手下十几个琴师和几十个家丁,委屈屈的免费做了半个晚上的守夜人。
天边泛白之后,似乎时辰都走得快了许多。火红日头钻出东边水面的时候,一艘不大不小的私船压着撒在水上的金光疾驶而来。
甲板上乱哄哄的站了很多人,一水的淡青色道袍,远远望见云水谣轮廓,立在船头的十几个甚至已经将手压在了剑柄上,看样子随时准备拔剑一战。
晏茗未灵感敏锐,察觉到远处一股来历不明的灵信蠢蠢欲动,眉头一动便抓起了横在腿上的青鸾。
绿水眼疾手快扯住了他衣袖,道:“干什么去?”
晏茗未抬头将目光越过玄榕,神情带了几分慎重:“有别家修者靠近,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来此。”
绿水也顺着方向望了望,回头看着他道:“哪来那么多巧合。”小老头哑哑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异常真心实意的嫌弃。
晏茗未眨眨眼,挥手提起青鸾便起了身,等走出两步才又回头接了一句:“但愿他们还想完完整整的原路返回自己门派。”浅淡的眸子里满是经年未见的狂傲。
“啧!”绿水一把扔了手里的木棍,跳起来大骂,“你们镜图山怎么净出流氓!老的护犊子丧心病狂,小的也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
晏茗未身姿轻盈提步跃上树顶,将老人家语重心长的“谆谆教导”抛在了身后。
云水谣整个小洲被玄榕数量庞大的枝杈藤条覆盖,在地上伸展着横七竖八密密麻麻,这会儿若是从树底下穿过去到另一头显然不是明智之举,还是爬树来的比较快。
就在绿水一声响亮的教训堪堪落地,晏茗未从树顶飞跃而过的一瞬,最靠近大树主干的两根石头终于有了动作。
水千丈一直在弹奏的无声曲悠地破了音,音池中荡出一声异常凄厉的尖锐嗡鸣,似乎比琴弦崩断的声响还要惨烈百倍。
琐玲珑身形极快的挪到水千丈面前,一把将乱音夺回,上下前后细细检查了一遍。
水千丈双肩颤抖不止,垂着头瞪着双眼似乎想要从自己那已经微微透明的双手上看出个缘由来。
琐玲珑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几乎抖如筛糠的身体,淡淡的话语里透着冷漠:“送他一程?如今是你自己要被散灵了吧。”
那声仿佛弦断一般的声音凄厉刺耳,晏茗未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他飞过树顶正要纵身跃下,听到声音便急忙收了步子,远远看见水面上那艘乌漆的大船似乎又加了速度,身形一转又转了回来。
绿水仰着脑袋看他刚跳上去又跳下来,扁扁嘴道:“不管是谁家的修者,左右是进不来,你跑出去迎这一程不是白搭么。”
晏茗未皱着眉头没有应声,七情散人咋着舌摇了摇头,自顾将细胳膊往身后一背,佝偻着身子跑去凑热闹了。
此时的水千丈已经完全没了两个时辰前的冷静和淡然,越来越虚的身体似乎已经支撑不了多久。
一缕被钉死在玄榕里的幽魂,这种场面下等待着他的就只有一个结果,散灵。
晏茗未皱了皱眉,脸色不怎么好看,挺直的身板绷得死紧,好似下一刻就能拎着青鸾冲上去刨了这树。
绿水眨了眨眼皮,捂着嘴巴打了个天大的呵欠,然后一手拽着晏茗未,一手拽着琐玲珑,将两人往后拉着退了几步,慢悠悠道:“前面没声音的我听不明白,这最后一声我可听懂了,你们师祖经常用的一招,就是断弦,”说着看了看水千丈,又道,“只是这回这招伤及无辜了,就快了,安心等他出来吧。”
说完绿水又打了个呵欠,转身拍了拍晏茗未的背,冲他指了指那个马上就要消失的灵体,道:“帮他再拖一会,不管是恩怨还是情仇,总之等人出来再说。”
此时树底下的另一堆人也被方才那突如其来的响动惊醒,禾初九胡乱扯了扯半披在身上的锦衣华服,半睁着眼皮抬抬手顺道将琐隐的耳朵捂上了,嘴里还念念有词:不吵了不吵了。
绿水看着那一小堆人影眯了眯眼,也踮着小步子凑了过去。
晏茗未凝了凝神,在琐玲珑和水千丈身上各布下了两层结界,回头看向琐隐那边时,七情散人的结界也已经结成。
树下六个人,唯独晏茗未将自己隔在了结界外,他握了握手中的青鸾,对绿水道:“我还是放心不下。”
话音刚落,云水谣的另一端蓦地传来一声巨响,刚刚那艘乌漆大船已经靠岸了。
绿水扁扁嘴,冲他摆了摆手,眼中满是感慨朽木不可雕一般的怜悯和无奈。
就在这时,灯桥另一端的冰墙也轰然倒塌,云水谣上的内层结界由里到外开始碎裂。
自从那一声嚣张的断弦之声通过与山万重同调的水千丈手中传出,云水谣上持续了大半夜的诡异平静也被打破。
树根幻境里的水深火热,算是终于烧到了地宫之外,几乎是迎着初升的日光,华丽丽的在这千年神木上放了一颗绝世烟花,光芒四射仿佛能与日月同辉。
………
水千丈和玉苁蓉选的画阵织魂的地方,就是云水谣。
那时候玄榕树下面还没那么多张牙舞爪的垂地枝遮挡视野,整棵树显得比后来的“神木”要清爽利落不少。
若是拿人作比的话,这时候的玄榕比作是衣冠整齐的清爽书生,三百年多后的玄榕就活像个满脸络腮胡外加衣衫不整的油脸壮汉,岁月是把杀猪刀,连颗树都不肯放过。
或许也正是因为三百年前那场湮灭于无声无息中的变故,连带着本来沉睡的树灵都妖魔化了。
自从水千丈决定让玉苁蓉帮他们织魂之后,便每天独自跑到云水谣打坐凝气,连几十年来一直跟他同进同出的山万重都被挡在小岛之外。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水千丈所谓的凝气修丹不仅没有让他修为更加精进,脸色反而越来越苍白。
山万重那时候心思已经不太清明,三天发疯两日昏睡,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乱成一团,他自己清醒时唯一记得的,就是师兄曾对他说过的那句,无论如何都会护他周全。
玉苁蓉心思通透,早已察觉水千丈行为反常,便在某一日那人独自来云水谣作“早课”之前,不声不响的躲在了玄榕树冠上。
天微微亮,河道上的晨雾还带着阴阴的夜色,浓的呛人,树冠上挤挤挨挨一层层叠在一起的小叶子上顶着一圈蒙蒙细雾。
距离水千丈第一次独自来此处“凝气”,已经过了整整四十天。
净髓洗脉废去修为,虽然不比直接挖出金丹看上去那么鲜血淋漓触目惊心,但事实上,其过程绝对比挖丹碎鼎惨烈千倍百倍。
挖金丹可能要命,就像是凡修中律法里的斩首一刑,手起刀落一了百了。而净髓洗脉则是凌迟,浑身上下三千刀,刀刀到肉,只放血不要命。
金丹灵脉与命魂相连,那种清醒的感受着刮骨噬心般痛苦的折磨,没几个人能承受得了。
而此刻,水千丈将背上的琴盒取下支在地上,从袖口摸出一张提前画好的崭新符咒,倾身贴在了玄榕树干上,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扒开衣服前襟在心口处取了一滴鲜血。
猩红血滴沾上莹白符咒,灵光顿时漫开,以那张符咒为心,扩出一个约马车轿厢般大小的咒阵,除了被玄榕霸占的一半之外,便只能容下水千丈一人。
心口血为引,护体白符为盾,此时水千丈所张开的这层结界,赫然是一个高阶的护灵结界。
丹修者平日修炼或是与邪物交手时都不会使用这种结界。护灵结界是一些高阶修者破障时才会用的,简单来说,就是在修者专心采气凝丹时帮忙守着丹灵,不让它走上歪路导致修者堕入邪道的一个保命符。
玉苁蓉悄无声息的立在几丈高的树枝上,白皙的面色被重重树影镀上一层阴郁,唯有眉间一点朱砂在黑暗里尤其醒目,明明是朱红暖色,却莫名泛着冷光。
洗脉净髓,若要将一个丹修者的一生修为全部废去,不论高低贵贱,都需要七七四十九天。将符咒探入丹鼎,一层一层刮下修炼时一点一滴凝结起来的金丹,整个过程痛苦而漫长。
之所以先布下一个护灵结界,并不是因为水千丈担心自己堕入邪道,而是怕自己会忍受不了自行碎丹。
水千丈将灵机琴从琴盒里拿出来摆好,玉苁蓉也背过手去轻轻抚了一下随身带着的乱音,对乐术修者而言,最重要的向来就不是命,而是器。
红日破雾而出,阳光给庞大的古木树冠镀上了一层柔柔的金边,四下寂静之中,不知是那披金带露的树还是天边的太阳,竟凭空生出一种睥睨苍生的悲天悯人之感。
晨起的鸟儿从巢中探出头,双眼晶亮的瞅着树上树下两条淡色人影,歪了歪脑袋梳理一下羽毛,紧接着振翅飞出。
展翅破空的飞鸟在玄榕树冠上留下一道显而易见的碧绿波痕。
水千丈听到声响习惯性的仰头看了看,正好迎上玉苁蓉眸中看不真切的复杂。
玉苁蓉居高临下望着他,勾起唇角轻笑了一声:“乐术修者?凡世间修丹的千千万万,仙魔妖鬼各路,妖道之外,仙修一路的乐术修者是所有丹修中灵感最敏锐的,就算只剩两成灵信,也早该注意到我守在这里了,水千丈,你是想将自己彻底废了之后再让我帮他织魂?为什么?”
玉苁蓉平日里说话多轻轻淡淡,而方才这句满是沉痛的质问却透着一股强硬的冷冽。
水千丈闻言愣了一瞬,随即轻笑着摇了摇头,他扶着膝盖堪堪站稳,斜靠在玄榕树干上轻喘了几口气。
就在他准备再次开口时,仰头抬眼间,眼角余光扫过通向云水谣的那条小路,只见一个黑黢黢的身影飞快向玄榕这边移动,两边袖筒灌了风高高扬起,衣摆掠过小路两边的花花草草,本来顶花戴露生机勃勃的绿草几乎在一瞬之间变成一片枯黄。
不过眨眼间,远处的黑色人影和树上的白衣女子几乎同时冲到了水千丈面前。
云水谣上风云突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