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重楼2
堂内忽的一阵狂风席卷,两道白影眨眼便飞出了门洞,只留下一声余韵绵长的凄厉猫叫和江上寒面前一个被拆的七零八落的金笼子。
江上寒与堂内众人皆是一脸茫然。
江上寒疑的是,跑什么?又跑?
众人疑的是,果然是骗婚!作为名门名士,跑这么快不觉得失了身份?
黎千寻被晏茗未揽着腰飞出很远,见脚下掠过几层黑屋顶白山墙的民居,才渐渐慢了下来,两人一猫停在一棵梧桐树上。
沈棋身子重得很,被墨藤放下来的时候还在粗壮的斜树枝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随即抖了抖一身的乱毛,尾巴翘得比天高,冲仍在晏茗未臂弯里的黎千寻叫了一声,形容十分嚣张。
黎千寻冲他挥了挥拳头,抬头看着晏茗未好笑道:“跑什么?”
晏茗未瞥了一眼搓着爪子蠢蠢欲动的沈棋,眉头微微一蹙:“阿尘,结界捉住的是沈棋。”
黎千寻眨眨眼,低头看一眼坐在他脚边甩尾巴的肥猫,眸光散漫轻“哼”一声,轻描淡写道:“猜到了。”
晏茗未见他没有勃然作色,又道:“我想是沈棋和紫苏同行,来送钱袋,而沈棋先到了茶馆。”
黎千寻扬了扬眉:“嗯。”
“也许是误会,香炉镇原本就有江氏的产业。”
黎千寻嗤笑:“你也说也许了,姓江的在这镇子一手遮天一点都不难。”
晏茗未只觉黎千寻平静的有些诡异,隔着茂密的树枝往冒着白气的炉口看了一眼,问道:“若真是江氏,你有何打算?”
黎千寻眸中闪过一丝凌厉,啧了下舌,却又笑了,抱着胳膊往树干上一靠,懒洋洋道:“有打算也难办,还是干脆没打算最省事。”
见晏茗未眉头仍锁着,黎千寻又笑了笑:“你看,我一个人势单力薄,跑去跟整个江氏作对,这种事想想都刺激,再说姓江的干了什么又与我何干?”
“你不是一个人。”
黎千寻斜着弯弯的眉眼看晏茗未,戏谑道:“怎么,真以为我是吃饱了没事干整天上蹿下跳伸张正义来了?”
“不是。”
“那不就得了,公报私仇这种事,传出去丢人,碧连天不会这么干,我黎千寻更不会。至于财大气粗有权有人的晏宫主,就别想着冲冠一怒为朋友两肋插刀了,不至于,啊。”黎千寻轻描淡写的说着,一边蹲下身,伸手在闭着眼的沈棋脖子底下挠了两把。又趁沈棋没睁眼迅速跳开一步,抬头问晏茗未:“昨夜你听到结界里有响动的时候大约什么时辰?”
“子时未过。”
黎千寻摸了摸下巴点头:“嗯,差不多,这只臭猫闹了整整一晚上!”
沈棋两只耳朵忽的支起,仿佛听懂了那句话一般,呲着牙冲蹲在他面前的黎千寻“呜呜”低吼,尾巴上的长毛一根根全都竖了起来。
“沈棋进了结界一直冲撞,我们要捕的猎物自然不会再靠近陷阱。”
“听见没!”黎千寻冲沈棋那长了半块黑斑的白鼻子指指点点,“闯祸了知道吗!”
沈棋蹲在晏茗未脚边暂时也不敢太放肆,只能隔空低吼恐吓对手,一人一猫趴在树枝上像极了很久以前打野时的斗兽。
晏茗未微微勾起唇角,弯下身将体型甚为壮观的沈棋捞起来抱进怀里顺了顺毛:“我们继续南下,那东西应该还会跟着,跑不掉。”
“嗯。”黎千寻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你说紫苏来送钱,怎么沈棋昨天夜里就到了,那丫头却还没出现?”
“喵!”沈棋忽然抬起头叫了一声,声音亮的有些刺耳。
晏茗未笑笑:“就来了。”
先来的还是“傻东西”,歪歪斜斜飞进这片不算太葱郁的梧桐林,两扇翅膀上的黑羽掉的跟梧桐叶子几乎一样多,飞过来翅膀都没来得及收起来便一头扎进了沈棋脖子里。
黎千寻扶着树干笑得接不上气,笑了好一会才抬起头问晏茗未:“让傻东西来回送信你也是有魄力,别人家鹰击长空翻山越岭,傻东西在树林里转个圈都费劲。”
此时晏茗未可顾不上护短,灰锁尖尖的喙惹到了沈棋,凶名远扬的大护法那平日胖的找不到的脖子灵活一扭便叼住了灰锁的脑袋,灰锁挣扎着拼命扇动翅膀,一根根黑亮的羽毛掉的跟不要钱似的。
“沈棋!”
猫口夺鸟堪比虎口夺食,等把灰锁的脑袋救出来的时候,那可怜的傻东西头顶已经秃了一块,沈棋嘴角叼着一撮黑毛胡子翘上天,迎着斑驳日光的一双金色竖瞳轻蔑而凌厉。
若不是沈棋那写意的花斑脸实在滑稽,这般威风凛凛的模样还真有几分万兽之王的霸气。
随着黎千寻毫不吝啬的笑声,晏茗未的大弟子紫苏御剑翩然而至。
一身清爽的黛紫校服,长发高绾,紫玉笄紫玉簪,细眉杏眼,俏鼻朱唇,四指宽的云露锦腰带将十九岁少女的窈窕身材勾勒得更加精致,御剑乘风激起的气浪吹得衣摆上下翻飞,英姿飒爽,丝毫不让须眉。
灰锁抬起一边眼皮,见着紫苏委委屈屈的叫了一声,十分凄惨。
紫苏停剑在二人面前站定,还未向师尊和前辈行礼,看到嚣张的肥猫便愣了一下:“师尊,沈棋怎么跟您在一起?”
“......”
“......”灰锁眼冒金星的趴在黎千寻肩上还有些站不稳,翅膀扇了两下拍在他后脑,黎千寻指了指沈棋问紫苏:“他不是跟你一起来的吗?”
紫苏摇头:“不是,沈棋在我接到师尊的信之前就离家出走了,白芷和防风还在四处找它。”
“离家出走...”黎千寻差点没被这四个字噎死,重重咳了几声才道,“为什么?”
紫苏咬了咬唇,看了眼沈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
“何事?”
紫苏道:“师尊,您带阿欢出门前他曾带了一只残腿的白豹子去东篱您可还记得?”
“嗯。”
“那日是中元,阴阳城里聚集了不少奇珍异兽。”
鬼门大开时各路妖魔都会受到影响,不能随意化形,兽族的灵兽便会现出最原始的形态。
晏茗未微微皱眉:“它的伤治好了吗?”
紫苏道:“它根本就没伤,那夜香薷将它带回未央宫,防风便用云露灵线织了一条腿,可不论如何施法都不能融合,直到次日清晨,才发现那小东西长大了足足几十倍,原本残缺的前腿也早已由兽族的灵骨接上了。”
晏茗未又在沈棋头上摸了几下,轻声道:“沫雪狻猊。”
紫苏点头:“师尊,灵兽该如何处置。”
一直在逗灰锁的黎千寻忽然插进一句:“怪不得大护法会离家出走,它打不过人家了。”说着瞥了一眼正瞪圆了眼睛瞅着他的沈棋。
沈棋便呲着獠牙翻了个白眼。
晏茗未道:“此等灵兽应属御风君管辖,怎么会无缘无故跑进芒山以东?”
黎千寻却不以为然:“漠原西那么大地方,御风君就是不吃不睡也管不过来。沫雪狻猊这种灵物说来说去也是给人做药引的下场,放它走就成了。”说着将肩上的灰锁拔下来塞进紫苏怀里,摊手,“丫头,钱呢?”
晏茗未扭头看他:“现在就走?”
黎千寻又瞥了眼炉口温泉的方向,挑眉邪邪笑了一下:“这事不急,来日方长嘛。”
晏茗未点头:“嗯。”
“那就让紫丫头把沈棋带回去,它要跟我们上路,恐怕等西陵唯十六岁生辰过了我们都到不了东平。”
“好。”
沈棋听到这声“好”,立刻将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踩着晏茗未的胳膊冲他叫,作为崧北霸王,沈棋那个不情愿的模样真是百年难遇。
黎千寻从紫苏那里接过一个绣了层层叠叠桃花的乾坤袋,打开看了一眼:“啧,跟有钱人做朋友真好!”随手扔给晏茗未,笑着道,“还是晏宫主自己收着,这么多钱我可不敢拿。”
晏茗未将东西接了收进袖筒,又对紫苏交代:“沫雪狻猊是十分罕见的灵兽,那日随欢儿去东篱应该只是避难,放它离开崧北就好。”
紫苏垂首恭恭敬敬应道:“是。”
沈棋四只爪子仍旧抱着晏茗未的胳膊不肯撒手,黎千寻便在指尖聚起一团灵流上去威胁:“信不信爷爷把你关进携灵锁?”
两人一猫正在僵持,忽觉耳边一阵凌厉剑风,三人皆飞快侧身闪避,一把缀了墨绿流苏的长剑“咚”的一声深深刺入树干。
随即飘来一个人声:“黎尘,你要跑到什么时候?”
紫苏立即拔剑上前,将两人挡在身后。
“晏宫主,近墨者黑啊,让弟子挡在前头冲锋陷阵,你的一世盛名果然都是假仁假义。”
江上寒迅速飞近,立在对面一棵树上,挥手使了一个剑诀将长剑召回。
黎千寻轻轻拍了拍紫苏的肩:“丫头你靠后。”
“江上寒,正是你没有这么乖这么孝顺的弟子才会酸成这样吧?”
“哼!”
“啧啧,作为一宗之主,自己连个贴心的弟子都没有,我看今年的论法道会你们天一城别来了,丢的是你们老江家的面子。”
江上寒握着剑的手咯咯嘣嘣响个不停:“我门弟子个个出挑英伟不凡!”
黎千寻见他恼羞成怒又笑了一阵,才扬了扬手,矮身一跃跳到了江上寒身侧,扭头挑眉看他:“江小胖,你来这里做什么,每次遇见我都一副凶神恶煞的拔剑要拼命,可你有哪次占了上风?追呀追的这么多年还没够?”
江上寒看着他反问:“你每次遇见我都跑,你跑什么?”
“啊...”黎千寻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这个就说来话长了!”依旧像多年前一样,丝毫不顾江上寒要黑出水的脸色,神情轻佻的伸手轻轻将他的佩剑压下去,又得寸进尺的一抬胳膊压在人家肩上,“那什么,这回呢,囊中羞涩,看不出来吗,人晏宫主带着我住霸王店吃霸王餐来着,怎么样,作为大东家,回头跟茶馆掌柜打声招呼?”
江上寒皱眉:“什么大东家?”
黎千寻笑道:“跟我还装什么愣,这么多年好兄弟了!”
“谁跟你好兄弟,我们是死敌!”江上寒重重咬了最后两个字,一次不过瘾又重复一遍,“死敌!”
“哎呀什么敌不敌死不死的,四方十八门共荣辱同进退,咱们是一家呀!”黎千寻继续恬不知耻满嘴冠冕堂皇,“你们江氏家大业大,香炉镇不就是你们家的么?”
“胡说什么?”江上寒掰开他搭在肩上的爪子,皱眉道,“香炉镇仍是南陵辖地!”
黎千寻抬眼看了看晏茗未,又道:“难道不是?”
“我是一家之主,江家的产业全都在我手里握着,骗你做什么?”
“哦...”黎千寻挪开自己的胳膊,目光下移,沿着那绣满了金丝鸟雀的长袍往里瞄了几眼,“家主印信星辰石呢?”
“呵”江上寒轻蔑道:“星辰石怎能时时带在身上?”
“啧,你该不会是被长老们众议贬下家主之位了吧?”
“呵!”这声回的才真是有恃无恐。
黎千寻微微斜了身子盯住江上寒手中镇魂上的五叶藤,又将这几日的线索捋了一遍。
自清平城出来遇到了江氏的人,从花船上下来时他理所应当的就想到了那个顶风作案的御灵士,几乎有那么一瞬间,黎千寻都要以为那个人就是江上寒了。
在某些方面不通礼教离经叛道,一直是江氏几百年来的光荣传统,若是某日听说江家人把御灵术列进了弟子必修术法手册里,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可再看看眼前这个浑身都是戏的江家家主,实在是很难想象他能有那个心机。
江娆若是知道自己的后世子孙里头出了这么个货色,恐怕得掀了棺材板跳出来。
至于石像藏尸,恐怕真的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