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在钟声第三次响起时起床,床帏被仆人拉开,在光线闯入前被褥下笔直躺着的人就睁开了眼。
床前围着矮护栏,地上铺着的是最昂贵柔软的地毯,光脚下地后,披散金发的少女在原地站立了许久以让自己清醒。而护栏外正站着八个身着正装,年龄不一的女子。
这八人都屈膝弯腰,行礼等待。
至于等待什么则是显而易见,他们八人要负责给哈特殿下梳洗穿衣。
以最小的幅度活动四肢,哈特殿下走出了这房间里属于她的唯一自由地区——床与护栏内。
走到立镜前,她身上的白色单薄睡裙从后方被解开,曼妙笔挺的身|躯完全暴|露在另外几人眼前。但和平日里的侍女不同,负责照顾公主殿下起居的皆有皇室的血统。
从衣着上看他们就和奴仆们天差地别,保养完好的双手脸颊只比殿下逊色几分。而面对哈特殿下的裸|体,他们虽然谦卑但依然保持着应有的优雅从容。
现在替殿下穿贴身衣物的正是她的姨母,海蒂夫人,更早之前这还有位姑妈。自皇后逝世海蒂夫人就被请进来同住,并全权负责照顾哈特殿下。
海蒂夫人向来喜爱蓝色,今天的她除了衣裙,羽毛帽,连鞋子都是宝石蓝的。但她已提前摘下了戒指,以防她在替哈特殿下穿衣时蹭伤对方。
衣物,鞋子,发型,最后再到搭配的珠宝首饰,被服侍者只需抬手抬脚就能在三十分钟内完成繁杂的穿衣步骤。
然而从四年前起,指挥几人挑选的却是被伺候的人,不再是海蒂夫人。
“不要绿色的,我要米黄色的。”
“不,这不适合帽子。”
“不,我不喜欢项链。”
说了三句话最后嫌烦了,指挥者干脆不开口了,全用眼神表达。叫人无奈又惊诧的是,其余几人对那眼神的解读都精准且熟练。
镜子前的人抬起了脚,单膝跪地的人立刻将鞋子凑上,哈特站稳后抬了抬下巴,镜子里神情冷漠的妙龄少女也和她做出了一样的动作。
即使今天穿衣过程中并没有发生问题,哈特·米兰·艾利奥图还是挤出了一声冷哼。
周围站着的,跪着的,几乎都不安的屏息等待,却不敢表露出一丝惶恐。
两手交叠置于腹部前方,轻轻抚平微不可见的褶皱后,哈特公主在众人的注视下一言不发的转过身。
所有人都同时在心里松了口气,并立马分工散开。
年纪小的留下来收拾,最年长的海蒂夫人跟在哈特殿下身旁,两名和哈特殿下同岁的早已在门边等候多时,一人一边拉开门。
几米外站着的是专属于哈特殿下的老管家,也是当年殿下的启蒙教师——安科列先生。
头发花白应是五十岁上下的年纪,从头到脚一丝不苟,眼神犀利站姿端正。
见到了老管家,哈特殿下一行人并没有放慢速度。甚至连目光都没分去一分。
老先生侧身行礼,让一排艳丽的‘花朵’从他这经过,而他则自觉地跟上前,并快步走到海蒂夫人身边。
“说吧,安科列。”
先开口的是哈特殿下,她话音刚落老先生就报告起了今日的行程,他口齿清晰得完全不像上年纪的老头,一字一句流利得仿佛背了千遍。但这也是一部分原因。毕竟若没大事发生,哈特殿下的行程都是规定的。
吃饭,休息,阅读,练习画作和马术,到花园走动。每一个地方都有人陪同,一切活动早已完美的安排。
也包括半年后的联姻。
通报到晚上的行程,几人已快到达餐厅了。而老先生这才说出了今天发生的‘大事’。
“殿下,您的‘伊萨之心’已经修补完毕了。”
沉默至今的哈特这才看了一眼安科列先生,并动了动嘴角。
“我上午亲自去拿,把早上的琐事包括下午茶全部去掉。”
“······是。”
安科列先生回应后马上被海蒂夫人瞪了一眼。可他实在别无选择,因为他知道哈特殿下对伊萨之心到底有多重视。
这伊萨之心说昂贵也不会,它就是颗经过雕琢后的上等红宝石,镶在了银环之上,被细长的铂金链子挂住。而对皇家来说,无论是宝石,珍珠还是金银全都唾手可得。
可那‘伊萨之心’,却是伊萨皇后的遗物,也是留给哈特公主的最后的礼物。
几天前由于项链上一颗碎钻松动,公主二话不说,直接命人连夜送到郊区。因为打造这项链的工匠已退休归隐了。
当晚若不是众人坚持不懈地劝说到半夜,恐怕公主也会坐上马车赶过去监督。
当然,如果国王殿下在的话没准效果更好。因为如今只有德瑞国王能有教导公主的资格,以及胆量。
无奈为了谈妥和塞西亚王储联姻的事,国王在一个月前就带领一小队士兵离开国家了。
早餐坐在长长的桌边享用,从热度合适的浓汤到果酱均匀涂抹的面点,整个过程里都是仆人自觉的端走盘子,又盛上下一份餐点,其积极的程度高得让人不禁去怀疑他们下一刻会不会争着给人切面包。
公主坐在长桌的一端,海蒂夫人就在她左边不远处。餐厅里一点声响都没有,甚至在那两人喝汤时都安静得吓人。
端庄的擦拭嘴角,在哈特殿下放下方巾后海蒂夫人也赶忙结束用餐,因为按照规矩,她不能比公主先,更不能让人家等。
停顿片刻后,海蒂夫人不禁哀叹道,“您最近胃口是不是不太好了,在结婚前这样的状态可不行啊。是有什么心事么。”
“如果你问的是两个问题,海蒂夫人,那我的两个回答都是‘我一直如此’。”
海蒂夫人能注意到对方隐约露出的微笑。但通常情况下,哈特公主的笑容并不意味着她心情好。
不知该如何接话,海蒂夫人轻咳一声,朝一边站着的侍者招招手。
年轻的侍者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她点点头又让人退下了。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您打算现在就去么。”
而她只得到一句以冷笑结束的反问。
“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推掉早上的行程?”
在心里哀叹无奈,她不再多说什么了,和对方一同起身走出餐厅。又走过长廊,来到殿门。
他们乘上两批黑马拉着的露天马车,车子保持着人行走的速度前进,经过了数条小道,小桥,终于来到了城墙的大门口。而这才停着即将前往郊区的大马车。
四匹全身洁白的马儿,脖子上都系着证明归属皇室的勋章。
海蒂夫人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手套,亲自给公主戴上。
漂亮修长的手指,圆润饱满的指甲。看着这手,海蒂夫人的动作一如既往的温柔下来。仿佛是在呵护着最娇弱的花蕾。
“我不需要陪同。”
公主头也不回的说出命令,那么海蒂夫人能做的只是就此打住。她望着人被搀扶进车内,又目送马车和跟随其后的士兵逐渐消失在大道上。
海蒂夫人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静。别人无法了解她内心有多挣扎,多焦灼。
十二年前她被接到这里,膝下无子,丈夫又早年逝世,身为皇后的姐妹,她却不是来接替什么‘皇后之位’的,而是来照顾一个不过六岁的小公主。并且还有个试用期——如果对方不满意,或者她强烈拒绝的话,她还是能走的。
她的确希望自己能有个孩子,但突然要她成为一个保姆以上母亲以下的存在,面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她多少还是感到抵触。
到达时已是那天的夜晚,马车上颠簸一天的她疲惫得眼皮打架。但才坐下没几分钟她就被告知,公主要立马见她。
带着不满和好奇,她终究还是来到公主的房间。
那个女孩小小的,靠在比她整人还大的枕头上望着她。并且随着她靠近,眼神愈发的哀伤。在她终于走到床沿后,那女孩是一副约束矜持的小大人模样。
“您就是海蒂······夫人。”
与仪态相反的稚嫩童音和怯生生的语气,在这孩子一开口时海蒂就知道自己已经被征服了。
“是的,”她当时一个字比一个字说的温柔,“是的,哈特殿下,以后我会在这陪着你。”
之后便再无言语,而那女孩,如今他们国家唯一的公主则一直凝视着她的脸。她能感觉到这注视到底有多‘仔细’。她似乎就是张被人临摹出的画像,眼前的人连她的头发丝都不放过。
不知过了多久,她眼前的人终于笑了。可眼睛却红红的。
“您和我母亲,长得很像。”
“是的,哈特殿下,我们是亲姐妹。以前还总是被开玩笑说是双胞胎。当然,在被发现我们互换身份戏弄人后,我们就再也没刻意模仿对方了。”
说到这她见对方笑出了声,而她也不受控制的扬起嘴角。
简单的问候并告别,她感慨着对方年幼丧母的可怜,起身准备离开。可对方却叫住了她,也让她就此决定留下来。
“海蒂夫人。”那女孩的下半张脸藏在了丝绒被下,只露出双小鹿般的眼睛,期待的望着她,“您以后······真的会在这陪着我么?”
她那时回答的是‘是’,并在这十二年来视对方如亲生孩子般的关照。
可她实在解释不清楚,到底这几年来发生了什么,会让曾经无邪可爱的女孩变成现在这副不近人情的模样。
还是说,早就有了征兆和改变,而她却没注意到?
在安科列几次提醒后,满心担忧的海蒂夫人这才回神坐上小马车,重新回到宫殿。
大马车已驶出了中央地带,那四批白马是全国最优良的品种,并且在优秀车夫的手下平稳匀速的前进。
马车内的侍童被赶到了前面,坐在柔软的坐垫上,哈特·米兰·艾利奥图把手套一脱,狠狠地甩在了地上。
她拉下车窗内的帘子,只露出一条小缝能看到外面。
盯着闪过的树木和房屋,又注意到车窗上映出的倒影。哈特缓缓转过头,她抬了抬下巴,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盯着那双手套。仿佛能从这双手套上看到了谁。
而最后,她从嘴里挤出了一句话。
“你真让我失望,海蒂夫人。你和我的母亲,一点都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