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葶跑上二楼,看到了在卧室门口站着的两人。
路以柠站在门边那里,一声不吭。
顾以榛刚才是上来拿感冒药的,就放在床头柜那里。
本来拿完就该下去的,但是他眼尖地看到柜子的第二层被抽出了一点,前面还挂着一把锁,只不过现在是被打开的。
鬼使神差的,他伸手拉开了那层抽屉,看到了里面的东西。
全是药瓶子。
然后他就看到了瓶子外面写的字。
安眠药他认识,但是米氮平片是什么,他不知道。
见路以柠不说话,顾以榛拿出手机,点开游览器,打下“米氮平片”四个字开始搜索。
路以柠本能地伸出手去挡住他的屏幕,却被他灵活躲开。
网页上面的一条横线从左到右划过,搜索结果的页面一下子就显示出来了。
——“米氮平片,一种西药名。为抗抑郁药,用于抑郁症的治疗……”
他的眼睛死盯着那几个关键字,瞳孔渐渐扩大,满脸的不可置信。
“怎么会,你怎么会得抑郁症……”
他看向她那张苍白的脸,“所以你去美国是治疗抑郁症的?”
“……那你不是好了才回来的吗,现在这些药又是什么?”
路以柠抿紧嘴唇,没说话。
顾以榛瞪着她,怒吼道:“说话啊路以柠!”
安葶听着他这一连串的质问,觉得他现在这副咄咄逼人的模样实在让人气愤。
她早就看顾以榛不顺眼了,大声喊道:“我来告诉你!”
安葶走到路以柠的面前,一把抬起她的左手来。
路以柠想抽回,奈何现在身体虚弱,力气也不敌她的。
可是顾以榛还是看见了,少女白皙的手腕处,有一道疤痕,像拇指一样的长度。
他的脸色彻底变了。
手腕上的疤痕,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路以柠想阻止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可是来不及了,安葶直接吼了出来——
“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你姐自杀未遂的证明!”
顾以榛看着路以柠那张平静的脸,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他的脚步往后退着,摇着头,不经大脑的话脱口而出:“路以柠你有什么资格死!你怎么可以死……”
听到这里,安葶直接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她上前几步揪住他的衣领,“顾以榛,你说的还是人话吗?她可是你亲姐!”
“是不是要等她真的死了之后你才满意?就因为那场车祸里路姨救了她,所以该死的人就是她吗?”
“那如果当时副驾驶坐的人是你,路姨救的人也是你,现在该死的人是不是也就变成了你?”
“你到现在还没想明白吗?不管当时副驾驶坐的是你还是她,路姨都会救的。”
因为你们都是她的孩子。
这本身就不是一道选择题。
顾以榛的脸上还留着清晰的巴掌印,他想反驳,却说不出话来。
安葶看见他这般失神的模样,故意问道:“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得抑郁症吗?”
“因为她的弟弟,你,顾以榛,说的一句话。”
顾以榛抬起头来,神情迷茫,却又带着震惊。
安葶却笑了,笑得讽刺,“怎么,不记得了吗,你忘了外公当初在医院为什么会打你一巴掌了吗?”
“因为医生宣布死亡的时候,你对着你的姐姐说……”
“你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你让她去死,顾以榛,这就是你对你姐姐说的话。”
路以柠在身后拉着她,“别说了安葶姐,你别说了。”
可是她根本阻止不了她要说的话。
“她为什么会休学一年,为什么会去美国治疗,为什么当时明明已经拿到了茱莉亚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却没去入学,为什么放弃了大提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你!”
“因为你的那一句话,她得了抑郁症。你知道她在美国的那一年是怎么过来的吗,她每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心情焦虑,自杀倾向严重,连大提琴都救不了她,没有这些药她早就死了!”
最后一句话她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喊出来的,连声音都变得沙哑,夹杂着她隐忍的哭腔。
顾以榛整个人跌坐在地上,他抬头看着那个站在自己面前的女生,他的姐姐。
少年的一双眼睛无神,目光空洞,身体僵硬。
路以柠将身体挡在了顾以榛和安葶的中间。
她纠正着:“不是的,不是因为他,也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的问题。”
她此刻的脑子一片混乱,过往回忆逐渐浮现出来。
那天是个周末,她像往常一样从大提琴的培训班出来。
一出门就接到了老师沈涟打来的电话,告诉她,她考上茱莉亚音乐学院了。
母亲路清菡来接她,她很高兴地将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分享给她。
知道她喜欢吃蛋糕,说要给她买一个来庆祝一下。
还问她有没有其他想要的礼物。
她们买完蛋糕后,刚好经过一间琴行,那里的橱窗正挂着一把黑色的大提琴。
路以柠一眼就喜欢上了,说想要这个。
平生第一次,她把自己的喜欢说出了口。
路清菡倒是没什么意见,没想到她的愿望这么简单。
她下车前叮嘱她:“妈妈马上给你买回来,你乖乖坐在这里不要动。”
路以柠:“好。”
然后她就看着她妈妈走过马路,进了那间琴行。
过了一会,路清菡拿着买好的琴重新回到了车里。
路清菡把琴盒放到后座,然后坐回到驾驶座上,微微侧身摸了摸路以柠的脑袋,“买回来啦。”
话刚落,一辆大货车变了轨道地朝这边开来,整个车头一震,前面的挡风玻璃全部破碎,往两母女的方向飞奔而来——
路清菡第一时间用双手护住了路以柠的脑袋,将她的整个身体都包裹在自己的怀里,玻璃直直地插入她的后背。
整辆小轿车被货车撞得侧翻,冒着白烟。
周围的人开始尖叫起来:
“出车祸了!”
“快打120!”
“那辆小轿车上好像还有人!”
路以柠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在说话,耳边是她妈妈温柔的嗓音:“阿柠,别睡,别闭上眼睛。”
“听妈妈说……以后你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妈妈永远都会支持你的。”
“你弟弟阿榛,他其实很喜欢你,你们两姐弟要好好相处。”
“你爸爸,就是话少了点,这一点你随他,以后你们可以多说说话。”
“阿柠,你听到了吗?”
过了一会,她怀里才传来女孩微弱的声音,“嗯。”
路清菡露出个虚弱的笑,“阿柠真乖。”
“记住,要好好活着。妈妈永远爱你们,很爱很爱。”
只是,妈妈可能陪不了你们长大了。
其实当时的路清菡,已经没有什么力气的了,但是她不能让自己睡着,她要让用说话来吸引她女儿的注意力。
救护车赶到的时候,她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看到医务人员将她的女儿送上担架,她才闭上了眼睛。
等到了医院,她已经没了呼吸。
医生对她进行了心肺复苏和除颤,但都无力回天。
爸爸和弟弟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只有一张白布。
路以柠拔掉了氧气面罩,离开了担架,扑到上路清菡躺着的那张病床上。
身后是顾以榛撕心裂肺的声音:“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然后就是路外公扇了他一巴掌。
路外婆上前抱住了跪在地上的路以柠。
还有顾家人愤怒的声音:
“哎你怎么打人啊,我的乖孙啊,你没事吧?”
“你们要怪就去怪那个没死的人啊,你们的女儿是为了保护她才会这样的。”
“当初生下来的时候就觉得她面相不好,苦瓜脸似的,还好没跟我们顾家姓,现在还害死了自己的妈妈。”
“还练什么大提琴啊,自己妈妈都没了,还想着那破琴!”
你永远不知道人心有多丑恶,你永远不知道他们可以把话说得有多难听。
那一刻路以柠想的是,如果,如果她没让妈妈去那个琴行,如果她们当时就离开了那个位置,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车祸了……
如果,死的那个人是她,活下来的是妈妈,爸爸和弟弟是不是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她在顾家人微言轻的存在感,也会就此消失吧。
可偏偏,死的人为什么不是她呢。
后来弟弟顾以榛变得愈发的叛逆,爸爸顾铭也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一夜之间,路家永远的失去了那个带着温柔笑容的女主人。
而路以柠一天天的愈发出落和标致,长得却越来越像路清菡。
她的存在,就像是一根刺,插在这个家里,无时无刻影响着顾以榛和顾铭。
路家的人,还有唐星舟,都跟她说过:“那不是你的错。”
危险来临的那一刻,母亲都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挺身护住自己孩子。
那是母爱的本能。
可是她过不去那道坎。
她的爸爸,她的弟弟,也过不去。
一切的根源都在她这里。
她也无法原谅自己。
—
顾以榛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下意识地选择逃避,他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空间,跑了出去。
卧室里只剩下路以柠和安葶。
周围的环境显得异常的安静。
路以柠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双手捂着脸。
“安葶姐,你刚刚不应该那样说的……”
安葶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我知道,我就是故意的。”
“就算他那句话是无心的,也是他说出来的。”
脱口而出的话最伤人。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刚才未褪去的哭腔,“柠檬,我为你感到委屈。”
“从小你就忍受着顾家人对你的冷言冷语,
而顾以榛却被他们当成宝贝一样宠着。”
“上学的时候你哪回不是次次考第一,可是被夸的人永远都是顾以榛。他们说学音乐没用,差点还砸了你的琴,顾以榛整天玩电子游戏也不见他们说什么。”
“可顾以榛他有为你说过一句好话吗?有保护过一次你这个姐姐吗?他甚至还对你恶语相向。”
“你小时候不爱说话,顾家那些人却以为你得了自闭症,不但不关心你反而更加嫌弃你。如果不是被路姨发现了问题所在,把你送到了外公外婆那里,你都不知道还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虽然你转学去了新城,也可以继续学大提琴,但是却要和父母分隔两地,独自在外读书。你一个人上学,一个人练琴,从七岁到十四岁。”
“而顾以榛呢,他依旧活得潇洒,想要什么就要什么,不要什么就不要什么。”
“我就是要他尝尝内疚是什么滋味,被人讨厌又是什么滋味!”
安葶说着说着哭了起来,伸手抱住了她,“我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太不公平了。”
“这是为什么啊,你明明就那么好,为什么他们都要这样对你。”
路以柠闭了闭眼睛,缓缓说道:“我不在乎这些的。”
幼年时代经历的那些事情,她其实没怎么去回忆。
顾家人不喜欢她的原因,归根到底是因为她是女孩。
重男轻女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
不被喜欢就不被喜欢吧,她其实并不像旁人那般渴望什么亲情,顾家人那些虚伪的亲情她也不需要。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挺冷漠的,而且薄情。
所以,能在外公外婆的身边长大,现在能拥有像安葶这样的好姐妹,像唐星舟那样的哥哥,像单意、卓起,还有程星临这样的朋友,她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她从不奢求太多。
路外公曾经也跟她说过:
——“有很多时候,有很多路,都是要靠你自己一个人走的,因为别人不会一直陪着你。”
安葶最佩服路以柠的一点就是,不管她经历了什么,她的眼睛依旧如初见般纯净,不染杂质。
就好像是,她早已看透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