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对绘里而言,实在太奇怪了。
……明明感到非常熟悉与安心,但是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越是靠近他,越是悲伤到无法自抑。即使记忆模糊,身体的反应却无法自欺欺人,经历过岁月重重,依旧以这种方式让人铭记的感情,就像是生命中某种不能割舍的部分,在某一次选择中被生生剜去,你以为伤口早已愈合,在掀开绷带的那一刻,还是看见了从白骨里涌出的鲜血——那么痛。
当她最终止住眼泪,语无伦次地向手冢解释,却也无法清晰地描述出理由。
好在比起她自己,手冢对她的心情反而更加了解——他们曾经是彼此最亲密的存在,这一点,足以让少年能够轻易地解读她每一个莫名其妙的举动。
手冢一直以为,她的退缩是来源于记忆中残留的排斥意味,但是看见眼前女生抽泣的模样,如果他还坚持自己的误会,那大概会被冠以“混蛋”这样的称号。
……要道歉吗?
应该,对自己前段时间的逃避说一声“对不起”吗?
就在不善言辞的少年犹豫的时候,绘里终于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尴尬地看着对方显得有些凌乱的校服衬衫,眼神心虚的飘了起来。
“……那个,衣服……”
“没关系。”
“……哦。”绘里低下头,大概是因为自己的举动,后知后觉的感到有些难为情,轻声说道,“刚刚的问题——你问我,想要什么的问题,我现在还不能回答。”
“……”
“这样说可能有些过分,但是……”她斟酌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对手冢解释,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轻飘飘地消失在微醺的风里。
手冢看出了她的为难,开口道,“我会等你恢复记忆。”
“——诶?!”绘里眨了眨眼睛,惊讶地问,“我有把意思表现的这么明显吗?”
手冢拍了拍她的头发,在女生有些不服气的表情中,神色冷静地接着说,“到那个时候……”他对上绘里的目光,眼神幽深而看不清含义。
——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又能怎么样呢?请明确地做出自己的选择吗?
手冢没办法说出这种显得勉强对方的话。
“怎么样?”因为他的沉默,绘里好奇地追问了一句。
“……那个时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少年波澜不惊的神色里,隐约浮现了无法言说的坚定意味,“如果不是我,就不要再见面了吧。”他停顿了片刻,又追加了一句,“在这之前——”
绘里愣在原地。
夏夜的风卷起青草的味道从空中穿过,拂起女生落在脸颊边的长发。明明说出了“再也不要见面”这样绝情的话,但是与之相对的,手冢的动作却很温柔,将风吹乱的发丝顺到她的耳后。
他低头凝视着她。
即使,他什么也没有说,但是绘里莫名读懂了他眼神中的含义。
「——在这之前,请注视着我。」
少年无言的沉默中,包含着这样坚决、而又耐心十足的意味。
*
假期的一大清早,被人从床上拖起来绝对不是什么有趣的经历。
绘里咬着面包,怨念地看着迹部景吾面无表情的坐在餐桌对面,像是打算把他盯到成为幻觉,然后她就可以回去睡个回笼觉似的。
迹部景吾不动如山地坐在那里,给自己泡了一杯红茶,他对这些东西摆放的位置比绘里这个主人还要更加清楚一些,或许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从他走进北川家开始,一举一动都无意透露着曾经的熟稔。
又或许他已经发现了,但目中无人的性格,让他对女生心里的想法一点都不在意。
“看够了没有?”终于在女生吃完早餐之后,迹部才慢条斯理地抬起眼睛,连解释都显得有些讽刺,“某个人擅自决定到本大爷家过周末,现在又忘得一干二净,很好。”
“……”以绘里没有睡醒、还呈现浆糊状的脑回路,迷茫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在校门口答应了迹部妈妈的事情,她的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讪讪地摸着鼻子,“……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哦。”
迹部挑了挑眉——毫无由来的,绘里一看这个表情就知道要糟,仿佛这样的对话已经在他们之间进行过无数次。
“恭喜你,”迹部冷笑了一声,“在摔了一跤之后,显然让你从一个愚蠢的人,变成了愚不可及的人。”
“…………”欺人太甚啊喂!
绘里腾地站起来,低头盯着迹部景吾。虽然女生的内心已经想好了不下五句反驳的说辞,但是话到嘴边,也许是心虚的缘故,都哽在喉咙里,无法对他说出来。
对视了一会后,诡异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慢慢演变成尴尬。
终于,迹部忍无可忍,率先移开了视线,皱着眉头不耐烦地问,“你在看什么啊?”
“……哦,”绘里又盯了几秒钟,才慢吞吞地回答,“……我在研究你是不是真的很讨厌我。”
“结论呢?”
绘里想了想,表情很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感觉……你的睫毛挺长的。”
迹部手里的茶杯砰地一声落在桌子上,似乎是无法在忍受跟她进行这种毫无意义的对话,站了起来,“可以走了吗?”
“诶?”绘里简直搞不懂他的怒点,“可是我还没有收拾衣服!”
“不需要准备那种东西。”
绘里原本以为他说“不需要”的意思是很快就会把自己送回来,没想到,她居然在迹部家看见了自己专属的房间,里面放的衣服数量比她自己家里也不遑多让,还有许多当季新款——她努力了一下才按捺住自己想要立刻扑上去的心情。
她目光有些微妙地看向迹部景吾,后者回了她一个‘你不要想太多’的眼神,难得开口解释了一句,“我妈准备的。她一直都很喜欢你。”
“……能感受到。”绘里熟悉完迹部家的基本路线之后,迹部显然不想管更多,在她惊讶的目光下推开旁边那扇门,砰地关上门就再也没有动静。
绘里跑到阳台看了一眼,旁边的门窗紧闭,根本看不见迹部在房间里面干什么……来聊聊天嘛迹部同学!
女生只好一个人在客厅等迹部妈妈回来。
等了半个小时后,迹部妈妈满怀歉意的打电话过来,说是临时有事情走不开。但她显然不是那种强行助攻的家长,比起给儿子制造相处机会,更加尊重绘里的意愿。
“……如果觉得无聊的话,就先让景吾送你回家吧。下次再聚也是一样的。”迹部妈妈这样体贴地说道。
迹部景吾大概也收到了自家妈妈的通知,终于屈尊降贵地推开了那扇门,从房间里走出来,看样子是准备送她回去。
“呃……不用啦,”鬼使神差地,在看见迹部景吾的瞬间,绘里拒绝的话脱口而出,她看见少年愣住的表情,心里居然莫名有些得意起来,“好久没来了,我一点都不觉得无聊呢。”
迹部妈妈听她这样说,显得非常高兴,立刻让自家儿子过来接电话,语气殷切地嘱托了半天。绘里抱着枕头坐在沙发上,只能看见少年的脸色并没有不耐烦,而是简单地答应了下来——想来也知道,大概是一些让他照顾女生的话。
迹部挂断电话后,一脸平静地朝绘里望了过来,“好玩吗?”
“什么?”绘里有些不明所以。
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喜欢用各种方式捉弄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为了看他意外的模样。也许是已经习惯了她的出乎意料,又也许是因为,他们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比起意外,心里先涌起了愤怒的情绪。
少年从来不是抑制自己心情的人,他俯身凑近女生的脸,目光像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冻得人无法逃避,“那么想跟我呆在一起吗?——好像当初,费尽心机想要摆脱本大爷的人,不是你一样。”
绘里的表情有些迷茫,大概是没有反应过来他语气里激烈的情绪来源于何处,当她在脑海里理顺了他说的话之后,脸上浮现一丝尴尬。
“就算你这么说……”她咳了一声,“我真的不记得了啊。”
迹部大概觉得跟失忆的人计较太过无趣,冷哼了一声,正要撤开时,被女主抓住了手腕,掌心猝不及防地落在柔软的沙发上。
刚刚还不觉得有什么,一旦失去主动权,少年才恍然发现——他们的距离,实在有些近。他甚至能够看清她的每一根睫毛,还有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倒映着的自己的身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你好像很在意这件事啊。”绘里没有发现他的不自在,诚恳地说道,“如果我能想起来的话,一定会向你解释原因的。”
迹部:“……无聊,不想知道。”
“——诶?为什么啊!”绘里被他无情的拒绝气到有些跳脚。
“你觉得会有什么特殊原因。”迹部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但是没有成功,他抽出被握住的手,站直身体,正要说话时,被女生打断。
“上午你问我有没有看出什么,现在还想知道答案吗?”
“……什么?”
“你不讨厌我。”她仰着头,对上少年的视线,像是一点都不怕被尖锐所伤害,毫不回避,“你不会跟讨厌的人订婚。”
“真敢说啊,”他的表情里染上一丝讽刺的意味,“你以为两个家族的联姻是在过家家吗?”
绘里沉默了一下。
就在迹部觉得自己毫无悬念赢得这场辩论的时候,女生显得有些奇怪地开口,“……可是总觉得,你根本不是那种为了家族接受商业联谊的人啊。”
她自顾自地质疑之后,还侧头询问了一句当事人,“你是吗?”
“……”
那一层层精心覆盖的伪装,终于在一方不遵守规则的情况下,从外壳斑驳脱落。
女生的表情近乎单纯,仿佛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手腕上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在温度微凉的空调风下也不肯褪去。迹部景吾觉得如果真的有神存在,而他高高在上俯视这一幕时,一定非常想笑。
少年果然笑了出来。
他的声线总是带着一丝低沉的慵懒与傲慢,但是此刻在空旷的客厅里,却莫名有些孤寂。
绘里不安地抛开枕头,从沙发上站起来,背着手走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啊,我又说错话了吗?”
那些异样的情绪,并不是没有察觉到过。
但是比起让自己明白,更想让她明白——每一次刻意的温柔,每一次故作暧昧,每一次亲密地念出他的名字,看起来就像玩笑一样,她越是玩得开心,他越是无法忍受。
到了后来,他们的关系因为少年单方面的愤怒而越来越差,她依旧没有明白。
迹部垂眸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绘里觉得少年的眼尾染上了一丝轻微的红色。
“北川绘里。”
窗外是阳光明艳的盛夏,温暖的碎金透过落地窗,却无法抵抗空调的寒意,落在身上时,只是一片明晃晃的、毫无意义的光。
“——现在才发现这一点,难道你不觉得,太迟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迹部:港笑!我怎么可能联姻!看在她是女主的份上而已(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