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奕来到天启之河河畔。
他在心中试探默念了几句元的名字。
没有回应……
宁奕直接纵身跃下。
天启河水荡漾微波,波光如镜。
这面大镜映衬世间万物……但宁奕跃下之后,大镜倒开又闭合,将这袭黑衫彻底吞下,从湖面外看,镜子倒映的世界丝毫未变,只不过少了一人。
下沉。
下沉。
再下沉。
宁奕屏住呼吸,并没有动用避水符,他在河水之中浸泡下潜,片刻之后,便察觉到四周颜色变了……一条条游鱼映射彩光,天启河底犹如神门骤开,四面八方的水流不知何时消散,从唇边溢出的水泡仍然鼓荡,但是已经可以自由呼吸。
宁奕的面前,盘坐着一位衣袍摇曳的水袖年轻男人。
真是一位远行而来的异乡人啊。
元的衣袍,无论怎么去看,都不是这个时代,这个地方的存在……而且不仅仅对于草原而言,对于妖族,对于大隋,甚至都像是一个“异乡人”。
“宁奕,你找我?”
元缓缓睁开双眼,神色温和,并没有因为被吵醒而恼怒。
“之前在河边默念你的名字,没有反应,所以就直接下来了。”宁奕咧嘴一笑。
“我又不是真神……诵念我名,怎会有所感应?”元无奈道:“你要去灞都城了?”
前面一句,让宁奕心头一喜,自己之前的试探果然不错。
元也不是无所不知的。
但后面那一句便让他相当郁闷。
每次接近元,宁奕总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看穿了……毫无秘密可言。
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而且元的意思,是真正成就不朽的那些神灵,诵念他们名字,会心生感应么?
“如果还有不朽活着……诵念他们名字,会生出感应。至于推演之事,并不算难,你不是‘命’字卷最契合的宿主。不然你也可以做到。”元意味深长瞥了宁奕一眼,又看破了他的心思,道:“这枚竹简的上一个主人,比你更适合它。”
竹简的上一个主人,说的是徐清客么?
一些驳杂念头,刚刚诞生便被宁奕抹去。
“我本来想询问妖域的一些秘密……”宁奕开口,道:“但我现在有了新的问题。”
“我不是命字卷最契合的宿主……为何我还能炼化它?”
“执剑者古卷,分散在世界各地。再天才的人,也不可能同时驾驭如此强大,而且疏离的力量。”元缓缓道:“即便是缔造它们的初代执剑者,也不可能做到……所以每一位执剑者,都不可能所有古卷最合适的宿主。但,你们至少是其中一卷古书的契合之人。”
他望向宁奕,笑道:“你运气不错,上来就寻到的生山两卷,很适合你。”
“执剑者与古卷,相互成就,相互改变……如果你拿到的不是山字卷,生字卷,或许此刻也不会是这个样子。”元补充道:“但执剑者可以完整炼化所有古卷,并且调动天书力量……这是其他人无法媲美的。哪怕有某位古卷的‘契合之人’,也不可抵抗执剑者召集古卷的权力。”
说到这里。
宁奕明白了……怪不得自己炼化“命字卷”后,
并不觉得实力有多大增幅,的确可以调动一部分预测之力。
但是比起徐清客。
命字卷在自己手上的光芒要黯淡太多。
元后面的意思……是没有人能抵抗执剑者召唤古卷的权力。
譬如那一卷失落的因果卷,哪怕有人捡到了它,而且完美适配了它,也不可能真正拥有它。
天书的主人只能是执剑者。
宁奕忽然想起一些不属于自己时代的往事……余青水当年借助“命字卷”炼化身躯,重新轮回,在那五百年里,是有一位执剑者存在的。
黑袍。
也就是说,那五百年里,黑袍早就看到了“命字卷”,只不过未曾收回,而是故意放权给了余青水么?
很可惜。
这个问题涉及的两位当事人都已经死去,再也找不到答案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宁奕心底有些惋惜,可惜妖族天下还有个执剑者小丫头,尽给自己添麻烦,不然古卷的收集之旅,会轻松许多。
他不善因果推演,所以明显命字卷不适合自己。
不过黑槿与自己一样。
二人都是剑修,山字卷离字卷,生字卷灭字卷,都是极大的赠幅……能在实战当中动用,并且大幅度提高杀力!
“我有一问,关于东妖域白帝。”宁奕面色凝重,沉声问道:“我想知道,他在天海楼战争后闭关,是否在冲击不朽?有没有可能已经迈出了那一步?”
水袖男人平静注视宁奕。
“你认为……我会知道不朽的事情么?”
元忽然笑了。
宁奕只能语塞,他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元。
“白帝跟龙皇,在我看来并没有区别……他们都是无数岁月里想要冲击最后一关的搏命者。”元声音很轻,道:“有些人的确很伟大。但是在历史长河中,他们真的渺小。渺小到,只剩下……一个小小的浪花。”
更多的人,连浪花都没有。
宁奕沉默下来,已经在这番话里明白了元的意思,但还是不死心,一定要问出个究竟,“那么,有没有一丝丝丝的可能……哪怕成为半步不朽呢?”
毕竟亲眼目睹了太宗晋升不朽的画面……那场烈潮,给宁奕带来了太大的震撼。
太宗超脱涅槃的那一瞬,碾压了所有的对手。
元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宁奕知道,元不开口,一定是不能答,而非不愿答。
这个问题……只能死心。
正当宁奕准备放弃的那一刻。
“不是他们不够强。而是大势所迫。”元笑了笑,道:“大势不允许新的不朽出现了。所以再如何搏命,再如何算计,都没有用……这世界已经完整,不会再出现大道缺口了。”
“更何况,宁奕。”
“远古时代的不朽者,有一位活下来了吗?”元盯着宁奕,笑道:“人们所理解的不朽……不还是都死了,连飞灰都不剩下。”
元凝视着宁奕,笑意逐渐僵硬。
整条天启之河,陡然发生异象,一缕一缕银灿雷霆,在水底炸裂,直到元闭上双眼,不再去看宁奕。
狂暴的劫力,仅仅因为这一眼陡然降临——
两人对坐沉默。
宁奕大概猜到元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什么……蜀山后山还有一位困在笼牢里的“不朽”。
元看到了“猴子”的存在!
劫力徐徐消散。
水袖男人这才缓缓睁开双眼,他满面愁容,声音沙哑道:“虽然这颠覆了我的认知。但……活在笼子里的不朽,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宁奕叹了口气,道:“那么你呢?”
他一直很好奇元到底是什么存在。
“我跟他们不一样……”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苦涩。
他从未对宁奕保留过自己的秘密,“我说过的,我只是一个异乡人。”
时间在他身上凝滞。
这不是不朽。
这……更像是一种惩罚。
宁奕忽然又问了一个问题。
“那么我呢?”
元再次闭口不答。
宁奕盯着水袖男人,对视的这一刻,元收回目光。
这一次,元再度闭上了双眼。
宁奕自嘲笑了,语音略微有些感伤,“所以执剑者也是异乡人?我被丢在西岭长大,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提前布置好的局……真是一个倒霉蛋啊。总不能说,我也是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吧?”
这是猴子对他说的。
猴子问宁奕父母是谁。
宁奕说自己没有父母。
猴子喝了口酒,说巧了,他也没有父母。
宁奕问他从哪出来的。
猴子说他是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
既然元都看到了,宁奕也没什么好瞒的,就当一个段子说给元听。
元睁开眼,再一度看到了真相,神色古怪道:“他骗你的……”
宁奕:“???”
“人是人他妈生的。猴……当然也不例外。”
说这句话的时候,元的神情显得很不流畅,也很不高人,原因可能是天劫业力再一度盯上了他,河水四周已经再起炸雷之音。
元一改温和,恶狠狠催促道:“你什么时候出发?能不能快一点滚蛋?”
宁奕在心底骂了猴子一百遍。
这枯毛猴子真过分啊……竟然连自己也骗?
骂完之后,宁奕深呼吸,面色诚恳,道:“最后我想请你为我卜一卦。”
“算这一次去灞都城的吉凶?”元皱眉道。
“算一算,我还能活多久?”宁奕再一度试图从元嘴里套出天机。
元直接闭眼,不与宁奕对视,接着没好气拂袖,直接将他送出天启之河领域。
“噗通”一声。
水柱炸开。
天启河水纷纷扬扬如大雨倾洒。
一道黑衫身影颇为狼狈被送出,一屁股墩子坐在河畔,看起来萧索又落魄。
好些人都看见了这道身影……看起来像是乌尔勒?
宁奕簸坐在天启之河河畔,拍拍屁股起身,骂道:“石缝里迸出来的枯毛猴子,你活该单身一辈子。”
诵念真神之名,会心生感应?
蜀山后山。
许久无人来看的大圣爷,盘坐如枯石,忽然皱起眉头,打了一个重重的喷嚏。
他挠了挠猴腮,咕哝一句,重新闭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