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者,沟通天地,汲取星辉……资质不同,修行的速度也不同,道宗的周游修行速度极快,是因为他先天便与大道相合,故而呼吸吐纳,皆有星辉涌入体内。”
穹云被照开一线。
阳光垂落在东厢的草坪,坐在大石上的崤山居士,被日光映照得犹如圣佛。
“但世间修行者,并非只有汲取星辉这一条道路……”崤山居士微微低下头来,道:“譬如灵山的修士,即便不吸收星辉,也能够得证大道。再譬如北境的妖族天下,南疆的鬼修邪士,总有一条路是可以往下走的,归根结底,是因为走到命星之后,寿命变得悠久,体内也多出了一缕不一样的‘物质’。”
“神性。”
说完这些话,他走下大石,看着坐在草地上,静静闭目观想的帷帽女子。
即便是在东厢,徐清焰也下意识戴着那顶帷帽,遮掩面容。
“不用惧怕阳光,试着去接纳他们,放空思绪去冥想……”
崤山居士的声音很轻。
他隔着一层面纱,看到女孩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陷入了纠结的思考之中。
他在教授徐清焰修行。
与寻常天才不同,徐清焰已经不需要再去修行“星辉”……她体内的神性,多了一种几乎要满溢的状态,如此之多的神性,可以让她直接越过“星辉”的门槛,虽然是从零修行,但她从一开始,就掌握了无数人这辈子都难以企及的神性力量。
即便是珞珈山的半神扶摇,也没有尝试过如此逆天的修行。
这样的一种体质……在大隋天下,可以说是前无古人,也基本可以确定是后无来者。
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因为没有人像她一样,生而为“神”。
所以她不像任何人那样去修行……至于该如何修行,谁都不知道。
崤山居士也不知道。
他的神情看起来还算镇静,默默攥了攥袖子,眼神里略微有些焦急,等待着这次尝试的结果。
修行者的初境……是燃起星火,那么不需要星辉的修行者,初境是什么,该如何去破开?
半晌之后。
徐清焰缓缓睁开双眼。
“看到了什么?”
徐清焰摇了摇头。
“没有用吗……这种修行方法,可能还有些问题……”居士笑了笑,有些无奈,道:“我再想些办法,等过些日子再试试看。”
“再过一会,太子殿下就要来了。”
这句话,让徐清焰面纱下的神情有些不太愉快。
“你体内的神性一直是个隐患,若是没有药物,病患发作,你少不了要忍受一番痛苦,送药的事情……除了太子殿下,也的确没有他人能够让陛下彻底放心。”崤山居士看出了她的心思,淡然道:“为何要如此厌恶他?”
“没有药,也没有关系。”徐清焰沉默片刻,道:“我体内的病,在发作之前,会有人帮我医治的。”
“宁奕?”崤山居士笑了笑,道:“或许是吧,但他已经半年没有来到天都了。这半年来,你一次神性之苦都没有吃过吗?太子殿下有莲花阁的秘丹,上一次帮了你,你应该要记恩。”
徐清焰只是木然。
“你厌恶太子殿下,是因为喜欢宁奕的缘故么……”崤山居士笑着伸出一只手,轻轻撑着下巴,喃喃道:“有些时候,我不是很能理会这种虚无缥缈的情感:他人的喜欢,愤怒,悲伤,被我看在眼里,仔细咀嚼,却发现自己一片木然,无法感同身受……”
“太子殿下帮你很多,远远不止一枚药丹。”崤山居士的语气并没有主观的劝解,他只是客观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困惑说道:“他每日来东厢,给你送一枚莲花阁的药丹,驱逐不怀好心的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不是一个坏人,为什么不喜欢他?”
徐清焰摇了摇头,没有言语。
多么厌恶……其实是说不上的。
回想松山猎场的初见,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李白蛟身为大隋太子的身份,骑在白马上的男人拔刀斩杀了千年离魅,这是一副极其惊艳的画面。
那抹极快的出鞘刀光,让她由衷觉得震撼。
可少女入世见到的第一缕光,是推开感业寺的少年宁奕。
此后心中,就再容不下其他的光。
在见到白龙令,知晓了李白蛟大隋太子的身份之后,原本的好感就变了一种味道……无论那位太子殿下再如何耀眼,她都没有丝毫感觉,更谈不上喜欢。
因为送药的缘故,她感到了一丝被“规矩”束缚的压迫。
每日都会有人,来关注东厢今日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为什么,陛下大发雷霆,重罚了东境娘娘,只知道这件事后,自己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自由”,重新被囚回牢笼。
而且那位大隋太子在送出药丹的时候,总要试着触碰一下她的手指,肌肤。
她想到了小雨巷深处的那位阎医师。
即便是有所好感的人物,也会慢慢变得厌恶。
戴上面纱,是因为她不想让那位太子看到自己的容貌,心中的直觉告诉自己,如果被看见的话,并不是一件好事。
“噢……我明白了。”
徐清焰思绪恍惚间,崤山居士忽然道:“是因为红露姑娘的缘故么?”
红露?
徐清焰怔了怔,想到了在松山猎场见到的那位红衣女子,生得极好看,一颦一笑动人心弦,天生妩媚。
“太子殿下的身份尊贵,需要很多人物点缀……红露姑娘只是其中一个,依附天都莲花阁,可以得到很多东西。”崤山居士若有所思,意味深长道:“哪怕只是当一个附属品,也可以得到很多,很多……所以很多人前赴后继。”
徐清焰挑起眉头,正准备冷冷开口。
“但你……千万不要这样。”崤山居士微笑道:“陛下把我从灵山喊来,其实是一个错误,我教导不了你修行。我能够教你的,唯一一个道理,就是不要当任何人的依附品……东境,西境,莲花阁,甚至……”
顿了顿,略过了不该说的几个字。
崤山居士的语气无比凝重,严肃道:“这些都不是好东西,所以谁也不要依靠。”
徐清焰揉了揉眉心。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从灵山远道而来的大德,有时候出乎意料的正经,有时候则是一副超脱众生的洒然,洒然到不像是一位活了百年的老人,更像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彻底放飞自我,时常能够看到这位居士大人,坐在东厢草坪的大石上沐浴阳光纵声吟诗唱歌,或者抱着膝盖蹲下身子对着那头傻獐子严肃说道讲学……
……
……
东厢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音。
崤山居士抬头看了看天色,喃喃道:“今儿殿下来得有些忒早……”
这位白袍年轻大德缓慢站起身子,下意识向着东厢院门走去,然后推开木门,整个人怔了一怔。
“道宗今日拜访,要给徐姑娘送一份礼物。”
站在面前的,是如今暂住在天都修身养息的少年教宗陈懿。
灵山大德乖乖低头,揖了一礼。
这一礼对着少年教宗而揖,然而站在少年身旁的黑衫中年儒士,沾了道宗的光,坦然受了一礼。
崤山居士抬起头来,笑眯眯望着“中年儒士”,道:“宁奕,你可真……够狠的,连教宗也能请动?”
不出意料被堪破身份的宁奕,拱了拱手,不露痕迹,轻声微笑道:“居士大人,如果没记错,这其实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久仰大名,以后若有机会,还望多多请教。”
一些客套话。
说话功夫,身后道宗麻袍道者,搬着一沓一沓的沉重古籍……从剑行侯府邸整理了一宿,一大早就忙着抬到皇宫,教宗大人要入宫,自然无人敢拦,于是便顺利来到东厢。
坐在东厢草坪的徐清焰,怔怔看着麻袍道者两人一组,抬着捆扎成堆的古籍首尾,弯腰前后鱼贯进入东厢府内,动作熟稔……让她不敢置信的,是心头的那半片骨笛叶子,轻轻一颤。
帷帽下的女孩,双手捂住胸口,望向门口。
……
……
“临行之前,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崤山居士踏出东厢,与宁奕虽是第一次见面,但他轻轻拍了拍中年儒士肩头,道:“南疆的事情瞒不了多久,宋伊人在灵山护送下回到长白山,那位大隋公主被你放出来了,都只是小事……南疆执法司的阵法因为纰漏被破,导致十万里大山里,跑出了不少难缠角色,东境的琉璃山动乱,你应该也听闻了吧?”
宁奕心里一震,望向这位年轻的灵山大德。
“东境现在拿群魔乱舞来形容,毫不为过,韩约当初镇压的老魔头脱困之后,有些是真的棘手,直接在东境立了山头,单个的三灾出手,恐怕都无法击杀;你临行之前抬了一手素华宫,那位娘娘借着陛下力量,把东境宫内的势力打压殆尽,现在东境莲华一片风雨飘摇,里不应外不合。”崤山居士意味深长望着宁奕,“对此,我只想说……干得漂亮。”
说完,崤山居士哈哈笑了三声,离开东厢。
徒留下“中年儒士”神情复杂。
灵山极其痛恨鬼修,但一直拿韩约没办法,如今东境一团乱麻,这应该算是幸灾乐祸了。
伏线千里,一朝并发。
宁奕也没有想到,自己当初所做的种种,一朝掀起,直接造成了如今东境的局势动荡,仔细看来,每一条都与自己有关……
千里种因,半年得果。
当初李白鲸设计在红山高原要杀自己,如今的因果二字偿还下来,就是所谓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