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找了一间客栈,一人开了一间客房,就此安顿下来。
此地是阳平,中州地界,三十六城,除却城主府外,三司均有驻守,不必担心夜半敲门之诡异琐事,大可以一觉睡到天明,安然无虞。
推开槛窗,裴烦抱着那盆青叶,背靠窗棂,一半身子在内,在外的身子摇摇欲坠,她神情恬淡看着头顶大月。
阳平地势较高,城内一座小山,水流倒悬而上,飞瀑而下。
这间客栈虽低,但仍能窥见明月姣姣,洁白光华。
内心一片平和。
修行之时,最讲究心境二字,心境平和之人,即便遇到修行门槛,也不会轻易生出心魔,万事切忌急躁。
裴烦若有所思。
她来到阳平,心中便有一股熟悉的念头被压抑下来,直到此刻,她决定不再压抑那股念头。
丫头轻轻吸了一口气,袖袍里滑出一张雪白符箓,四周边角烙刻一圈金线。
金铃符。
来到阳平之后,背后的那股无形压迫,便少了许多。
这张金铃符,本意是想等到东境的那两位鬼修出场再用,现在看来,倒是多虑了。
裴烦收回金铃符,一只手掌轻轻按在窗台,翻身而出,身形落在街道里,抱着万年青,落地之后,先是环顾一圈。
阳平的大红灯笼在檐角下一只一只飘摇,随风飘荡,已是春来花开之季,暖风吹过,街上还有小贩叫卖。
确认了方向。
三步五步,少女的脚步轻快,万年青的长叶来回摇曳。
丫头的身形穿过大街小巷。
去往阳平山瀑布。
潺潺水流,从红拂河分开,自成一“溪”,滚滚流淌,似乎是因为某种不可控的吸引力,倒流上山,颠倒之后,飞瀑冲下。
放在阳平,是世间一道奇景。
有人说,是因为阳平山底星辉汇聚,于是产生了水流飞天的“奇迹”,与北境妖族倒悬海的天幕上空有异曲同工之妙。
站近了仔细去看,的确有些玄妙。
丫头抱着青叶,像是抱着一只懒猫,站在山下,瀑布声大少女影小,青衣的衣角被溅起的水屑打湿。
裴烦看着山水瀑布。
阳平瀑布,方圆一里之外,是为观景点,设有长亭,走廊。
一里之内,是为禁区。
城主府的解释是,平民百姓,容易溺水。
三司设了几道阵法屏障,违者将会被当场捉拿,一里左右观景已足够,故而无人违反此条规矩。
丫头如今所站之处,已是一里之内。
几乎面贴面,站在瀑布之下。
以她的手段,阵法自然无法拦住,悄无声息,便已入内。
站在山下,细细观来——
柳十一说的不错。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心中的那股冥冥感应,愈发强烈。
丫头一只手挪出,轻轻按在眉心,剑藏所在之处。
少女站在瀑布前,阳平瀑布,飞流四溅,她轻声言道:“开!”
瀑布骤开,一道剑气递斩而过,一整条水龙被拦腰截断,轰隆隆的水流被堵在山顶,这道异象并没有持续多久,瀑布水开,紧接着便重新合拢,看起来就像是一次异样的堵塞,湍流冲碎了某块大石,于是紧接着便恢复了平静。
山水瀑布前,少女和青叶的身影消失无踪。
宁奕的房内。
盘膝而坐的宁奕,正在静静吐纳着星辉。
一呼一吸,内蕴节奏,大道深藏,便在其中。
所有的修行者,哪怕是炼体者,也都免不了“吐纳”和“入静”。
在吐纳过程当中,有几点忌讳,其中最大的忌讳,就是一心二用,分出一部分心神。
随着吐纳的深入,往往修行者的心力会不受控制的专一,浸入一种“假寐”状态,更有甚者,可以做到“灵魂出窍”,遨游太虚,其实剑修之路,驾驭飞剑,千里之外斩杀敌手,便是有此玄妙,剑修假寐之时,魂力与本命飞剑沟通,于是一缕神魂催动剑器,掠行千里,割下对方的大好头颅。
神魂将离未离。
宁奕忽然睁开双眼,声音骤寒。
“丫头的气息消失了!”
他猛地清醒过来即便在吐纳修行,处于“半假寐”的状态,他仍然寄托了一缕心念在丫头身上。
在自己的感知当中,裴烦忽然间消失在了这阳平城中。
宁奕站起身子,披上黑袍,他推开木窗,脑海里的画面缓慢浮现,自家丫头的气息一直在自己的感应范围之内,先前离开了客栈,本以为她只是要逛一逛这阳平城,只要不离开感应,便无大碍,金铃符亦未曾响动,所以宁奕并没有放在心上。
宁奕拎起油纸伞,从窗口飞掠而出,一路上踩砖踏瓦,身子压得极低,避开了三司的巡守,这样的速度最快也最稳妥。
沿着自己脑海里的气息,顺延着丫头的轨迹。
未等宁奕有所发现。
剑器近极其善解人意的提示声音,便在心湖里响起。
二字足矣。
“瀑布。”
剑器近前辈如今复苏,神念离体,这位剑道涅槃的大能,比起自己的神念要高深太多,哪怕只剩一缕,感知力也要强上不知道多少。
宁奕默念了一个“谢”字。
当下再不犹豫,向着阳平瀑布方向掠去。
瀑布掀开,内里昏暗。
丫头一只手抱着青叶,另外一只手并拢食指和无名指,轻轻放在嘴边,吹了一口气。
指尖燃起袅袅火焰。
身后是阳平瀑布的磅礴水帘,前方是一片幽黑,隐约有阴风吹过。
裴烦指尖火焰,迎风而涨,光芒大盛,撑开三尺之内的一片光明。
洞内阴风吹过,似是有人轻轻抚摸着脖颈,又在耳旁吹风,丫头面无表情,修行剑藏之后,她体内的剑气一片炽热,尽是纯罡,妖魔鬼怪之邪物,不靠身则已,一旦靠近周身三尺,被剑气劈砍砸中,顷刻之间便会被炽烈剑气撑得爆体而亡。
瀑布内,洞天里,悬着一张飘摇的符箓。
内有六字。
“外人不得踏足。”
裴烦低眉笑了笑,看着这张符箓,她的神情里有一些古怪,没有犹豫,两根手指燃着火焰,轻轻握拳,便将这缕火焰粘附在掌心,接着松开手掌向上一托,那团洁白如莲花的幽浮圣火,便自行悬在丫头的肩头。
她一只手摘下符箓,并没有直接丢弃,而是叠得整整齐齐,珍而重之放入自己的腰囊里。
符箓已破,洞天内阴风大盛,吹得那团莲火摇摇欲坠,几度就要崩溃。
裴烦踏入洞天内,阳平瀑布的水声已经抛在耳后,此地更像是一处墓冢,脚底发出咔嚓一声,低头一看,竟是一具枯骨的小腿,此身的主人也不知死去多久,身子都已经风化,被丫头一脚踩中,所踩之处的腿骨,化为截截飞灰。
裴烦蹲下身子,端详着这具枯骨。
枯骨背靠石壁,肩骨被水滴石穿地砸出了一个孔洞,身子歪歪斜斜,抱剑而坐,头骨下垂,靠在剑柄上,整具身子已经不堪岁月重压,随时可能化为齑粉,但怀中的古剑只是结了蛛网,生了锈迹,看样子还能使用。
裴烦放下青叶,一只手从枯骨主人的怀中,轻轻抽走古剑,枯骨主人的头颅没了支撑,咔嚓一声掉落,摔碎。
烟尘之中,裴烦一只手握鞘,另外一只手缓慢拔出古剑。
“锵”的一声——
清凉剑光在幽暗洞天内亮起,看起来并没有经受岁月侵蚀,但拔剑出鞘的那一刻,剑身寸寸破碎,最终彻底出鞘之后,剑光犹在,一整柄剑身,却已经断为无数碎片,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终究抵不过岁月侵蚀。
裴烦轻轻叹了一口气,将这柄剑重新插回剑鞘里,靠在石壁一侧。
放剑的时候,她看到了枯骨身旁,地上,有一块古旧的令牌。
上面刻着斑驳字迹。
“北。”
她继续向前走去,不出意料,看到了不止一具的枯骨。
都是一模一样的姿势,靠壁而坐,抱剑枯死。
再接近,地上便多了一些死相凄惨的尸体,虽是枯骨,但身子各处均有击打痕迹。
洞天之内,忽然传来了一道沙哑声音。
“想不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裴烦挑起眉头,望向声音的来源。
“这些人,都是‘剑奴’。”那道沙哑的声音,带着笑意,缓慢开口,“阳平在中州只是一个小城,这座瀑布很少有人掀帘入内,即便有人踏足,看到那张符箓,出于敬畏,也会选择离开,至于不管不顾入内的最后就都变成了剑奴。”
那人笑道:“剑奴都被我抽干了剑气,身上连一件衣物都不会留下,化为我的口粮。三司囚压我至此,这几年来已经懒得管我反正我走不出这座瀑布。”
光芒逐渐散开。
照清了那人的模样。
蓬头垢面的枯瘦男人,身上披着一件布衣,浑身上下插满了各种利剑,肩胛骨和琵琶骨被打穿,精铁锁链贯穿之后,绷得极直,另外一端,钉在瀑布石壁之内。
“天都执法司大司首,亲自布下这道枷锁。”枯瘦男人微笑道:“他们想让我受尽世间孤独,活生生饿死,却没有想到我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活了下来。我在此地待了十二年,不长不短,我还可以再活十二年。”
只需要看一眼,便会给人一种直觉。
此人极度危险。
裴烦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远方抱剑而坐的枯骨,问道:“那些人也是剑奴?”
地上的人,死相凄惨。
靠在石壁的人,走得安详。
枯瘦男人没有回答,木然道:“他们被我吸干了剑气,自然也算是剑奴。”
裴烦没有前进,也没有退后。
她知道“剑奴”是什么,在某种走向异途的剑修法门里,与南疆鬼修炼活人为干尸的术法大抵相同,剑修一道心念,与驾驭飞剑相同,驭使活人,被心念驱使的便为“剑奴”,剑气会侵蚀身子主干,将原本主人的神魂击碎,若是剑修心念抽离,那么这具身子便会失去血肉,原本空荡荡只剩剑气和白骨,剑气走后,那么便只剩下白骨。
这遍地白骨,便是因此缘故。
被囚压在这座洞天里,这个枯瘦男人想要活命,只能依靠这种手段剑气抽离时候带出来的血肉,算是他为数不多的“口粮”,这等修为,不可估测,绝对是点燃命星的大修行者,能够让天都执法司的大司首亲自出手镇压,很有可能是某位“赫赫有名”的星君。
只是剑奴这等手段,实在邪异,一般剑修的剑心,都是坦坦荡荡,光明磊落,修行剑奴之术,便等同于剑心蒙尘,即便有得证大道的时日,也无法免除雷击之劫。
裴烦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问了一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枯瘦男人怔了怔。
他笑了。
他笑起来很缓慢,明明并不是歇斯底里的那种笑,听起来却有一些歇斯底里的意味被锁在这座洞天里十二年,没有星辉和神性,没有光芒,他早已经丧失了全部的力气。
所以他笑起来很吃力。
看到捧着青叶的少女,肩头还悬挂着一缕光火,来到自己的面前,竟然不慌不忙。
这实在是一副很荒谬的场景。
“你很好奇我的身世?”枯瘦男人微笑道:“小小后境修士,等你被我吃下肚子,自然就知道了。”
话音落地。
琵琶骨被打穿,修为尽失的枯瘦男人,忽然胸口干瘪,猛地张开双唇——
洞天阴风长起!
这便是刚刚洞外寒风吹拂的缘故!
一呼一吸,剑气满盈。
裴烦的青衣瞬间鼓满,那盆青叶狂乱摇曳。
昏天黑地之中——
一道剑光递斩而出!
枯瘦男人瞳孔收缩,漫天阴风,被这道剑光戳散。
这一剑,风雷呼啸,神性溢满,携带着万钧之势,砸中他的肩头,枯瘦男人前倾之势,瞬间受阻,一刹便被打得嵌入石壁。
洞天之内,丫头身旁,多了一道黑袍身影。
宁奕的呼吸声音还有三分急促,他紧紧盯着那个危险影子,紧张道:“没事吧?”
裴烦看着宁奕,心头一暖,语气却有些哭笑不得:“你跟来做什么?”
宁奕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那道嵌入石壁之中的枯瘦身影,他一剑递出,看似威势煊赫,但心底知道,此剑虽然蕴藏神性,却绝不可能就此灭杀对方。
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角色。
宁奕掠入洞天之内,一路上所见枯骨,心中便有所猜测,亲眼看到那道枯瘦身影的时候,便明白了一切。
“你竟然修行剑奴之术”宁奕一根手指轻轻按在剑身之上,擦出炽烈雷霆,木然道:“看来是南疆鬼修之流了。”
指尖滚滚神性,流淌而出。
“慢。”
裴烦伸出一只手,拦在了宁奕面前。
宁奕皱起眉头,眼神当中有一抹不解。
她甩出那枚从抱剑枯骨身旁看到的古老令牌。
那枚古老令牌,上书篆刻着斑驳的古字。
其余的看不清了,只剩下一个“北”字
但如果尽数写全。
其实是——
“北境大将军麾下!”
那枚令牌在空中抛出了一个曲线,坠入了枯瘦男人的面前,古令坠地,溅起一滩烟尘。
丫头轻声念道:“北境大将军麾下。”
嵌入石壁的枯瘦男人,没有作声,只是在烟尘里皱起眉头。
宁奕的那一剑,凿入肩头,实在出乎意料。
他的全部心神,都被裴烦吸引,万万没有想到,还有第三人。
其实也怪不得枯瘦男人,剑器近的神念复苏,此地的异样都照在眼里,一道意念敛去宁奕,也只是随心而为,就算枯瘦男人真的分出一部分心神,也不见得就能提前发现这一剑。
他看着古朴令牌落地,木然道:“你想说什么?”
裴烦神情缓和,从腰囊里取出了那张自己小心翼翼摘下的符箓。
“外人不得入内。”她轻声道:“封你在此地的是执法司大司首,这张敕令符箓却不是他写的,而是你写的”
丫头目光里带着一份复杂,看着靠在石壁上的枯骨,道:“被囚压在这里的,不仅仅是你一个,还有北境将军府的兵卒你写了这张警告符箓,让这些兵卒贴在洞天外,以免外人踏足此地。”
琵琶骨血肉模糊,锁链上空,不断有雷霆炸响,符箓小字一行行密密麻麻浮现。
枯瘦男人的动作,被大司首墨守的铁索钳制,一旦试图迈步,符箓便会触发。
他的眼神里有痛苦挣扎,抬起头来,沙哑道:“你你是谁?”
裴烦一只手按在眉心。
剑藏气息,不再掩藏。
一整座洞天之内,光芒骤彻。
万里山河,剑气流淌,滚滚而来,如大江大河,流入枯瘦男人眉心。
这股熟悉的感觉,他怎会忘记?
枯瘦男人已然忘记了锁链穿骨的苦痛,怔怔而立,泪流满面。
女孩一字一句,缓慢说道:“家父,北境大将军,裴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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