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出茶盏,五根手指顺势下落。
无比顺畅,也无比自然的,就这么落在了油纸伞的伞柄上。
细雪发出了按耐不住的长鸣。
从宁奕动了杀意的那一刻起,心湖已不平静,汲取了徐清焰多日积累之后的神池神性,满池沸腾,在细雪剑身上来回流淌,滚滚如雷。
只是这滚滚雷声,之前藏在鞘中。
宁奕按住徐清焰的手。
帷帽落定,徐清焰闭眼。
接着便是——
拔剑。
雷声宣泄而出!
茶舍之内,瞬间亮若白昼。
瘫坐在走廊尽头的灰白长发老人郁欢,像是肉眼见到了一道雷霆,根本来不及以手遮面,剑气冲刷而来,老人沙哑的声音被淹没在剑气浪潮里,他后脑重重磕在墙壁之上,人仰椅翻,双眼泪水不受控制落下,连点成线。
几位书生的眼前一片银白,睁眼闭眼都是这般,耳旁也是一片“嗡嗡”之音。
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缓慢”的时间之中——爆裂的风声,席卷而来。
一道庞大的身子,瞬间抛飞而出,嵌入茶舍的石壁之中。
狂风骤停。
郁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缓慢恢复了平静
艰难之中,老人爬起身子,挣扎着一点一点挪回椅子上,因为修为境界高深的缘故,他的目力恢复得最快,两旁的婢女,呆呆站在原地,泪水涟涟,乃是毫无预兆以肉眼“接下了”剑气的缘故。
刚刚的那一剑,真真如雷霆降世。
庞山的气机早已断绝,身子骨被剑气拧得不成人样,骨肉尚未分离,这一剑递出,像是劈开老树的斧头,将其神魂瞬间撼地破碎开来。
东境琉璃盏里,据说有一道极其玄妙的术法,可以令人“死而复生”,韩约麾下的“有志之士”,甘愿赴死,甚至悍不畏死,便是因此缘故,无论受了多大的伤势,只要甘露先生愿意救治,那么在琉璃盏里,都可以找到一具完好无缺的身体,将其神魂重新放入身躯之中。
身如灯盏魂如芯。
重燃魂火。
道果不熄。
如今的“庞山”,死得不能再死,别说了甘露先生出手,就算是大罗金仙下凡,也不可能有办法救治。
七魂六魄尽数劈散。
浑身上下只余剑气。
而递出这一剑的始作俑者,此刻坐在椅上,保持着一只手端茶轻啜的姿态。
剑已归鞘。
宁奕的茶盏已碎,递完那一剑,为了保持“从容不迫”的气度,遮掩自己的“口干舌燥”,他拿起了手边还留下来的唯一一盏瓷盏。
入口嗯,很甜,很香,这茶怎么一点也不苦?
宁奕沉默了一刹,想明白了原因。
这是徐姑娘喝过的。
他缓缓扭头,看到了忍俊不禁的一幕,此时此刻,徐清焰还十分听话的闭着双眼,神情担忧,与宁奕五指交扣,掌心相抵,渗出汗来,想来是相当紧张。
宁奕轻轻松了一口气,动作缓慢,伸出将茶放回桌上。
幸好没有看见。
风气在雅间里游掠,吹动徐姑娘的鬓角,帷帽面纱随之一同摇曳。
在只有两人的空间里,女孩紧张的声音轻轻传来。
“宁奕先生,我可以睁眼了吗?”
“再等等!”
宁奕手忙脚乱,轻轻将茶盏放在桌案上,然后拍了拍落在自己身上衣袍的灰尘,轻咳道:“可以了。”
徐清焰缓缓睁眼。
明眸善睐,波光摇曳。
即便隔着一层面纱。
依然令人心神荡漾。
宁奕心底轻叹一声,徐清焰啊徐清焰,祸水啊祸水。
这的确是天底下最好看的面容,没有之一。
他松开了女孩搭在自己掌心的那只手,轻声道:“已经杀了,对面的场面有些血腥,还是不要多看为妙。”
徐清焰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掌心出了很多的汗。
宁奕本以为是因为害怕,恐惧,厌恶。
但其实并不是。
徐清焰吐出一口气,胸膛不断起伏,她两只手端起自己的茶盏,瓷杯的表面还残留着宁奕的温度,所以摸起来暖暖的,此刻的茶舍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女孩大脑也有些空白,下意识屈起双膝,蹲在椅上,环抱双臂,一口一口抿着茶水。
她努力让自己笑得很轻松,压低声音道:“先生刚刚的那一剑,用了我的‘神性’?”
宁奕以眼神示意徐姑娘,雅间内的声音不会传出,大可以放开声音说话。
他无奈点头道:“是。”
徐清焰的神情里,竟然多出了三分欢愉,她吐出郁气,轻快道:“那先生今日出剑杀人,也有清焰帮忙出的一份力了?”
宁奕眼神古怪,他点头道:“若无神性,不可能如此轻松击杀所以,真要按功劳来算,这些都是你的功劳。”
徐清焰低眉笑道:“清焰不要功劳的先生做事,清焰帮到些许就好,如今心里,甚是欢喜。”
春风茶舍,一片寂静。
郁欢的御火之术,炸得舍内一片通红,大红灯笼内外皆燃,火势越缭越大。
但是宁奕的“一剑风雷”递出之后,整座茶舍,先明后暗。
所有火焰,齐齐熄灭。
像是有神灵站在高山之巅,一口长气吹灭大火,如今的茶舍四壁,还滚动着阴恻恻的寒风,吹人入骨,凉至骨髓。
茶舍的石壁,凹坑之中,仍然不断有雷霆的噼里啪啦声音。
细密的雷霆弧光,在“庞山”的身躯上炸响,游走。
其实这一剑,宁奕也只是随心递出,他的本命剑心,如今还处在摸索阶段,风雷之意滚滚裹挟在这一剑上,纯属是个巧合,如果重新再来一次,或许会变成单纯的某道剑意,类似于冰冻或者火焰灼烧,全都是靠天收的运气万一递出的剑意,是庞山所不惧怕的某道领域,那么宁奕蓄势已久的一剑递出,很有可能凿不死这位“巨灵宗武夫”,后面的事情,还有一些麻烦。
郁欢有些不敢相信。
以那道神念的年轻程度,很有可能是如今四境的年轻一辈,诸多圣山圣子也不过是九境,最难缠的战斗,公认是与炼体修行者肉身厮杀,动辄要打上数百个回合,对方皮糙肉厚,往往要陷入气机角力之争,譬如刚刚的自己一旦稍有不慎,就可能会被炼体修士一拳砸死。
那个“年轻人”的修为尚不可知。
一剑凿死那个庞姓持令使者,这件事情,越看越觉得像是天方夜谭。
风雷剑意?
这是何方神圣?
郁欢拱了拱手,对着雅间方向,面色郑重,一字一句沙哑道:“先生,多谢!”
宁奕没有回应。
他只是淡淡道:“今日之事,与我无关,郁大人切记。”
郁欢笑道:“自然记得”
说到一半,老人的神情便变得有些古怪。
茶舍的门口,倾开了一线光芒,被人打开了一条缝隙。
吱呀的破碎木门,庞山入内之后,不忘贴上一张东境的“屏气符”,外界看不见内里发生什么,如今那张符箓被人撕下又贴上。
来者是两人,一男一女,男人手中拎着两样物事。
一盏是他最喜欢的红灯笼。
另外一样,被他放下,骨碌碌在地上滚动,路上碰到了一些冥火犹存的木柴,忽然一下死灰复燃,火光喧嚣一刹,接着湮灭成灰烬。
那是一颗人头。
年轻男人轻柔说道:“先生在我茶舍里喝茶,这就急着要走了?”
宁奕眯起双眼。
他一道神念探出,竟然无法探测对方深浅。
那人叹气说道:“还没来得及感谢先生出手搭救。”
宁奕平静道:“大老板?”
听其声音,不是西境的那位,应该也与西境无关。
“算不上大老板,只是天都城下一介草民,喜欢喝喝酒,泡泡茶,手里有些闲钱,于是开了一家茶馆,一座酒楼。”
年轻男人一步一步踢着人头,语调轻松,缓慢前进。
他停下脚步。
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茶舍走廊。
安静无声。
人头面目惘然,显然是主人被割头之时,尚未反应过来。
周听潮。
扎着丸子头的年轻男人,由红衣女子搂着手臂臂弯,停在雅间布帘前。
两人并没有入内。
隔着一条布帘。
年轻男人轻轻“咦”了一声,他笑着望向帷帽女孩,轻柔说道:“竟如此巧”
恍然大悟,年轻男人啧啧道:“这位就是你很喜欢的先生了?”
徐清焰先是目瞪口呆,她没有想到,春风茶舍的大老板,竟然会是自己在松山遇到的太子殿下。
现在想来,倒是合情合理。
当太子说出“很喜欢的先生”之后,徐清焰面色通红,支支吾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世传,太子荒淫无度,终日放浪形骸于烟花之地,是一位无能之辈。
眼前的年轻男人,扎着丸子头,因常年酒色,面容苍白,身子骨里深深透着一股懒散和疲怠。
的确像是如此。
但宁奕与太子对视。
太子的眼神里,漫不经心的目光下。
藏着一把刀。
他揖了一礼,轻柔称赞道:“宁奕先生刚刚那一剑,当真气势磅礴,不输当年徐藏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