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行侯府邸里。
两道身影,仍然安静。
停下在纸上勾画的动作,丫头抬起头来,星辉摇曳的油灯灯芯,距离干枯只差一截,她伸出一条手臂,两根手指轻轻拈过,将那团灯芯连同火焰拈在手上,自身剑藏星辉的注入,让这团微弱的火苗大放光明。
不远处,对着石壁枯坐的白衣少年。
恍然惊醒。
他醒过来的那一刻,下意识伸展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柳十一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一觉了。
他看着那副石壁上裴烦刻画出来的“小诛仙阵”副阵,什么六十四符箓,什么镇压巽方,这些词句,竟然一个一个跳入脑海,化为难缠的象形符箓,一时之间,自己陷入天人交战,神魂恹恹欲睡这是他第一次面壁睡着。
匪夷所思。
柳十一打了一个懒洋洋的哈欠。
“你睡醒了?”丫头捻火来到他的身边,道:“是这面石壁上的小诛仙阵副阵一角领悟完了?还是放弃了?”
柳十一神情古怪,看着丫头,一字一句道:“在我四岁那年,拎起剑后,面壁三天三夜,自此在剑道上一骑绝尘,从未有过疲乏我本以为,是资质过人的原因,所以面壁再久,苦修再久,亦不会觉得困顿。今日我终于明白那些愚钝之人的感受了。”
裴烦啼笑皆非,看着柳十一。
白衣少年的眉眼十分认真。
“在下深知阵法大道不易,日后还是专心剑道。”
这一句话盖棺定论。
柳十一咳嗽一声,默默用这一句话,带过了自己在阵法和符箓之道天赋不够的尴尬事实。
这其实也很正常
三千大道,哪里有人条条大道都能走通,哪里有人每个方向都是天才?
他缓慢站起身子,揉了揉眉心道:“裴姑娘,你今日画了一整日的符箓?”
裴烦嗯了一声。
一句“你难道不会觉得累么”,硬生生被柳十一憋回嘴里,回想起剑湖宫修行的时候,也曾有同门这么问过他。
他闭关在剑湖宫的寒山石壁,一坐就是七八日,每每出关之时,还是精神抖擞。
柳十一看着满墙石壁的符箓纹路,越看越是感慨,越看越是沉默,看来看去,只觉得这些符箓的确深奥玄妙,恨也只能恨自己,真真不是符箓阵法的这块料别说是眼前这座“小诛仙阵”了,就算是一座湮灭涅槃大能的“大诛仙阵”,放在自己面前,他根本就看不懂。
“整日画符,想来不太轻松。”柳十一看着裴烦。
裴烦轻声道:“也就这几日了。”
白衣柳十一“嗯?”了一声,他看着丫头,后者捻着一团火焰,一缕一缕的剑气从掌心火花之中飞掠而出,擦拭墙壁,将石壁上的痕迹全都抹平涂去,飞屑在空中燃烧,被风气带上剑行侯府邸的上空,然后湮灭溢散。
“宁奕与我,在天都静修已久,树挪死,人挪活,这里太闷了,总是要出去走一走的。”
丫头擦干净石壁上的痕迹以后,重新回到了桌案上,轻声道:“应该就是这几日了。”
说完之后,丫头重新续上了一根油灯灯芯,火光燃烧,星辉游掠在剑行侯府邸内,府邸撑起了一座圆形碰撞,内里亮若白昼。
柳十一回头看着裴烦,道:“喂”
他本来还有一些话想说,宁奕这厮还没归府。
丫头又继续伏案读书。
柳十一欲言又止,只能作罢。
他重新回过头来,站在空白的石壁面前。
“咿”
这面石壁上,曹燃的道痕,宁奕的剑气,丫头的符箓刻纹,原先糅合在一起,极为复杂,如今倒是被擦了个干净,什么都看不出来。
简单到一片空白。
柳十一目光放空,没来由的,心底竟然生出一丝顿悟。
掌心抵石壁。
这面石壁原先涂满了各种各样的纹痕,导致他什么都看不出来,如今空空如也,像是一片大雪盖过。
反倒更容易看见。
柳十一喃喃道:“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他距离某道难以言说的剑境瓶颈,突破只差一线。
柳十一的身上,一直配着那块剑湖宫宫主亲传弟子敕令。
那枚敕令轻轻跳动,传递着一条一条的讯息。
东宫那位娘娘说的不错。
宁奕等到暮时,也没有等到徐清焰回宫。
他对东厢院门前的两位灵山苦修者留了几句话,大意是自己来过了,等了一些时候,回去了,勿挂勿念。
其实找徐姑娘也没什么事情。
过段时日,可能会离开天都。
在这之前,也算是正式告一个短暂离别。
宁奕心想,如果能够跟随灵山大德修行,其实对徐清焰来说,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自己只要看到徐姑娘安好,那么一切便好了。
沿着回去的路,宁奕双手环抱脑后,他走到一半,似乎心有所感。
骨笛叶子轻轻摇曳。
他望向皇城外的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是松山的方向?宁奕并不知道但是他顺应着心中的念头,向着骨笛叶子摇曳指引走去。
马车颠簸。
正在赶回天都的路上。
徐清焰怀中抱着那头大的碍事的獐子,崤山居士喜欢喊这头獐子叫“蠢驴”,一来二去,这头獐子敢怒不敢言,两眼瞪得滚圆,不断以鼻嗤之,一人一獐,来来回回,往复不断。
“很久以前,灵山上住着一头蠢驴,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崤山居士叹气开口,道:“我每天都会喊他一声蠢驴。”
“噗!”
土獐拿鼻孔对准灵山白袍,喷了一口气。
崤山居士看着獐子,微笑道:“但他跟你不一样,他会开口说话,所以我喊他蠢驴,他总能骂回来,而不是只能像你这样憋屈的拿鼻孔喷气,你便是喷得再厉害又有什么用?”
土獐这一次只是两眼瞪得滚圆。
“好好修行,万物有灵,如果你能开口说话,你就会知道骂回来也没有用。”灵山白袍感慨说道:“因为他打不过我,所以我每次喊他一声蠢驴,他骂回来,我便会。”
“铛”的一声。
沉闷而又有力。
土獐怔怔抬起头来,努力想看清自己的脑袋头顶,那里迅速鼓起了一个大包。
灵山白袍收回了悬停在土獐头顶的那个脑瓜崩,轻柔说道:“我便会给他一下。”
“蠢驴,疼不疼?”
崤山居士笑眯眯问道。
土獐两眼已经有泪花闪烁。
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徐清焰看着这一幕,只是沉默无语,这几日她已经大概明白了自己的老师,这位灵山大德,到底是一位怎样的人物。
她一度怀疑,传闻中灵山所有的生灵,都会向他请教问题这一点是不是有些谣传。
比如事情的真相,是他对着灵山的飞虫鸟兽唠嗑,若是不愿意听,就会把对方捉过来。
这位灵山白袍,真的很
车厢里。
崤山居士的腰侧,似乎有一样很小的物事震颤了一二。
他轻轻咦了一声,从腰囊里取出了一面小铜镜,然后有些可惜道:“一个不好的消息”
灵山白袍把这面铜镜递给徐清焰。
镜子里倒映出东厢门前苦修者的木然面孔。
“宁奕先生一大早来了,等到暮时,没有等到您,于是便离开了。”
这的确是一个不好的消息。
徐清焰恼火的哎呀一声,气得在车厢里跺了一脚。
身子颠簸的蠢驴,目光惘然不解,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主人恼火起来。
崤山居士看着女孩,觉得这个姓徐的姑娘着实可爱,比自己灵山待了一百多年看到的花花草草,男男女女都要可爱。
徐清焰可怜巴巴望着自己的老师。
已经学会无声的暗示了?
灵山白袍不为所动,打趣道:“怎么,要我帮忙?”
说话之间,他的神念无声无息铺展开来。
徐清焰认真道:“要追。”
崤山居士笑道:“相见是缘,缘分到了,自然会见。”
徐清焰蹙起眉头。
崤山居士不以为然,伸出一只手来,把“蠢驴”抱起来,揽到自己怀里,还没有捋毛,下意识给了傻獐子一个脑瓜崩。
“咚”的一声。
打懵了。
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的獐子泫然欲泣,开始后悔从松山认主离开。
“对不起,打顺手了,以后慢慢改。”灵山白袍笑眯眯对着傻獐子开口道:“仔细看看,你跟那头蠢驴长得不一样欸,真是罕见啊你还要更蠢一些。”
马车颠簸,从松山离开,快要到天都皇城。
徐清焰的胸口,那半片骨笛叶子,似乎震颤起来。
女孩似乎预想到了什么。
她的眼神里,有一抹光彩亮起。
崤山居士揉捏着蠢驴的脑袋,手指一点一点,把那个肿起来的大包按下去。
他轻描淡写说道:“缘分的意思呢就是不需要去追赶,只需要顺其自然,该见的总会见到。”
徐清焰掀开车帘,马车的速度缓慢降低。
远方天都皇城的城门缓慢倾开。
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双手绕在脑后。
车帘飞扬,探出来的女孩脑袋,与少年目光对视一瞬。
人流来往,目光愕然,看着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