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由不太平,逐渐变得太平。
各项事宜的处理,井然而有序,像是一场早有预谋的策划,拖人,上刑,得出结果,执法司的成员对这一套流程无比熟稔。
大概在两三个时辰之后,就出了结果。
“静白不堪重刑,咬舌自尽了。”
“她知道自己招惹了什么样的人,断没有活路,但她宁愿咬舌,也不肯说出背后是受谁致使。”
这个结局并不算出乎意料。
东厢园已经安静下来。
宫里由一座红亭。
红亭建在池上,月光铺撒,波光粼粼。
这是两个人的第一次见面。
宋伊人倚靠在红亭栏杆一侧,瞥了宁奕一眼,然后望向东厢园的厢房位置,若有所思道:“徐姑娘的伤势如何了?”
“好了许多了。”宁奕吐出一口浊气,这正是他疲倦的原因,徐清焰的神性之苦发作了,骨笛叶子被静白夺走,他将其抱回厢房之后,以“白骨平原”抽走神性。
自从红山之后,徐清焰体内的神性繁衍速度,便大大加快,这就是这一次神性苦痛来临的原因。
这让宁奕心中十分愧疚他能做的有限,给徐清焰留下了大半片骨笛叶子,其实宁奕倒不担心会引发如何后果,这宫里几乎没有修行者,等级制度森严,那些大人物也见惯了奇珍异宝,这大半片叶子,看起来平平无奇,实际上也只有徐清焰可以使用,将神性通过桥梁送到宁奕的白骨平原之中,其他人拿了也是无用。
宁奕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档子事情。
宋伊人眯起双眼,看着眼前神情明显带着疲倦的宁奕。
“怎么,不开心?”
宋伊人轻声道:“静白这种人,你觉得死了是便宜她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
“执法司给她上了很重的刑,一个时辰的折磨之后,她借口说认罪,然后很决绝地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执法司用了很多秘术,也没有留住她的性命。据说她死的时候,非常痛苦。”宋伊人无奈道:“虽然这是一种解脱,但是也算是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宁奕摇了摇头。
静白是一个歹毒的女人,死了也就死了,但是这宫里,能有一个静白,就能有第二个,重要的不是那些大人物手底的棋子,而是执掌棋盘那些人的意志。
看出了宁奕的顾虑,宋伊人微微思忖,然后开口。
“宫里有四位能说话的主。”
“我正好受邀,来宫里,与一位娘娘喝茶”这位“仙二代”的神情有些无奈,道:“关于我的神情,有空再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入宫是一件‘意义非凡’的事情。”
宋伊人靠在栏杆,挑了挑眉,神情有些感慨道:“寻常老百姓,若是自家女儿能有机会入天都皇城的宫里,这就算是鲤鱼跃龙门了,但大隋六百年来,这后宫其实就只是一个摆设那四位娘娘,诞下四个孩子,三龙一凤,中间最大的间隔了快有甲子,寻常人家哪里能熬到。”
“陛下是一个宏图伟业的人物,宫里的诸多女子,都像是摆设所用的花瓶,长的再好看,也只是一个无用的物事。”宋伊人瞥了一眼宁奕,调侃道:“当然,长成徐姑娘那样的,是一个例外。整座大隋天下,应该也就那么一个。”
宁奕双手搁在膝盖上,下意识攥拢。
入宫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清楚。
宋伊人看到了宁奕的小动作。
他笑眯眯问道:“你不希望徐姑娘入宫?”
宁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轻声叹息道:“我与清焰姑娘,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希望她过得好一些,不要受人欺凌。”
宋伊人啧啧一声,道:“三皇子的笼中雀,去哪能过得好一些,跟着你能过得好一些吗?你要是说能,我这就跟陛下说一声,让她跟你回府。”
宁奕有些惘然。
他看着宋伊人,先是一怔,然后愕然道:“你什么意思?”
“陛下很欣赏她,但是不是你们所认为的那种欣赏。”
宋伊人眯起双眼,喃喃道:“那位娘娘,盏茶之间,对我说了很多辛酸的故事,譬如陛下从来不会来到这里,之所以后宫如此荒凉,彼此争抢,沸反盈天,谁也奈何不了谁,是因为,陛下放任不管,任其盛开,任其凋落,我爹娘受封获敕的时候,曾经来过一次天都,当年的那些人,有些已经成了白骨。”
宁奕有些恍惚。
“陛下能够活六百年,可是这宫里的人呢?”
“长寿的,百余年,有些短命的,只能活六十年。”宋伊人的声音不带感情,道:“天都皇城里,入宫的宫女,有一条铁律,不准修行,她们的寿元才有多少?再是驻颜有术,容貌不老,对陛下来说,也不过是弹指之间,她们无法永随陛下,诞下一子之后,要争也好,要抢也好,不过是这数十载岁月,陛下视之无睹,只当是小孩子玩闹。”
“袁淳先生跟了陛下四百多年,已近大限。”
“海公公资历极深,两百余年,已经算是看遍宫内花开花谢,白骨枯荣。”
“能够坐上娘娘这个位子,一宫之主的,这几百年来,不知几许,无一不是心智聪颖之辈,有些等到容颜老去,也等不到陛下的垂青她们谁也不恨,只恨自己不能长生。”宋伊人挑了挑眉,道:“她们不能修行,她们只能老死。”
宁奕还是有些不懂。
他怔怔道:“那陛下为何要让徐清焰”
“有些事情,只有陛下知道了。”宋伊人沉默片刻,道:“有一点你放心,静白死了,不会有第二个静白。我能够如此顺利的执行惩戒,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推测出陛下的意志。”
“为了维护这宫里的太平,陛下的意思似乎是要为徐姑娘找一位老师。”宋伊人皱起眉头,忽然觉得有些感慨,道:“陛下无事之时,一直在宫里修行,他并没有要见徐姑娘一面的意思,但是对家父提过这件事情,为此,就在前段时间,灵山已经有位大人物启程了。”
宁奕神情有些复杂,他看着厢房,心底有些五味杂陈。
“其实静白背后是谁大家心里都有数,只不过人已经死了,就算是一次警告。”宋伊人靠在栏杆上,伸了个懒腰,道:“现在你觉得,徐清焰留在宫里,算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陛下的意志可以庇护她,哪怕某种意义上,她仍然是笼中的鸟雀,但是笼子换了,不是一个小院子,而是一个日月交替的天地,她可以看到日出,看到光明,潮汐交替,星辰昼夜。”
宁奕沉默下来。
“这是一件好事。”
过了许久,他认真说了这么一句话。
宁奕的目光,落在厢房里,隔着一段距离,东厢园的风并不喧嚣,掠过红亭,温柔拍在少年的面颊上。
宁奕笑了笑,重复道:“确实是好事。”
心头的重负算是放下。
宁奕望向靠在栏杆的年轻男人,声音沙哑道:“红山的事情,还有这一次”
“哎哎,别说谢,说谢就俗了。”宋伊人摆了摆手,淡然道:“顺手而为之,我知道你跟那两位皇子之间的关系,很巧,我也看他们不顺眼,比起相互交好,我更喜欢看他们吃瘪却又奈何不了我的样子。”
宁奕沉默下来。
从红山能够顺利回来,还有这一次入宫,看起来风波无虞,但其实背后都有这个姓宋的年轻男人做陪衬。
靠在栏杆上笑起来有些灿烂的阴柔男人,并没有令人不适的地方,他只是有些男生女相,笑起来倒是坦然,这个生下来就天大背景的权贵子嗣,竟然喜欢当一朵默默无闻的“奇葩”?
宁奕看着宋伊人,认真问道:“为什么要帮我?”
宋伊人无奈摊手道:“帮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宁奕沉默片刻,再一次认真问道:“不需要吗?”
需要吗,不需要吗,需要吗,不需要吗这是一个没有止境的问题,只看对方愿意还是不愿意回答。
宋伊人揉了揉眉心,他有些头疼,目光望向东厢园不远处,靠在门口,环抱双臂,抱刀假寐的朱砂丫头。
朱砂丫头睡得“很沉”。
宋伊人袖子里划出一张符箓。
宁奕瞳孔微微收缩,那是一张隔音符箓,整座红亭的声音,都被符箓所格开。
宋伊人轻声道:“我帮了你一次,你也许可以帮我一次?”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不知为何,宁奕心里舒服了许多,他笑着说道:“好。”
宋伊人有些纳闷,挠了挠头,“你也不听一听?”
宁奕郑重道:“只要我能做到。”
“你也忒爽快了”宋伊人感慨一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当时我帮你,真的没有想那么多,只是看到你的佩剑是细雪。”
“很巧,我试之为一生奋斗目标的偶像,不是宋雀也不是我娘。”
宋伊人咳嗽一声,认真道:“是蜀山的徐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