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大雨,在这一刻似乎都凝滞不动。
元圣微微下蹲,他的脚底,大地像是被重锤砸中,瞬间平铺一张巨大的蛛网。
直冲云霄。
他攥拢双拳,身后火焰燃烧沸腾,将途径的所有雨珠全都撞碎,一尊庞大无比的狮子法相,咆哮浮现,九颗通天彻地的头颅,燃烧着涅槃境界的磅礴星辉。
远方的红山山顶。
瑶池圣主伸出一只手,遮住自己儿子的眼帘。
凡人不可直视神灵当涅槃境界的修行者,施展全力厮杀之时,离得太近,或者妄图揣摩,以至于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画面,都会招惹上无比麻烦的因果,轻者被磅礴的精神力量砸中,心湖暴乱,重的可能会导致心湖破碎,浑身被虚无的涅槃道火点燃。
宋伊人被遮住眼帘,他的面色十分平静,他倒是知道这个规矩。
整个天地,都被狂暴的狮子吼声卷起,掀动。
漫天风云齐齐破碎。
然后宋伊人似乎听到了“咚”的一声——
一声沉闷的声响,像是拍击鼓面,只是没有后续的震颤。
大千世界,陡然寂静。
瑶池圣主缓慢松开遮住宋伊人面颊双眼的那只手。
宋雀面色有些苍白。
宋伊人怔怔看着穹顶那方,云端之上的场景。
他的声音十分艰涩,无比缓慢地从胸膛里挤了出来。
“这就,结束了?”
云端之上,有人站起身子,不再是虚坐的姿态。
皇帝保持着一只手掌贴在九灵元圣额头的姿态,他站在云雾之上,周身雨汽缭绕,冲上云霄的魁梧大妖,身后浮现的法相,仍然保持着怒目圆瞪的面容,只是九颗狮子头颅的瞳孔里,此刻都带着一丝丝的微惘。
元圣有些茫然,他感到自己的额头被拍碎了,有什么流淌出来,是滚烫的金色的血液他本该向下跌坠而去,可是无形的云气托住了自己的身躯,于是膝盖一软,他便直直跪了下来,双臂无力瘫软,摇曳垂落,像是风中的飘絮。
他这一生,从未有过此刻这般的无助。
跪在云雾上的九灵元圣,怔怔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皇帝,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是在什么时候,这是一个注定不平凡的人物,那时候皇帝还不是皇帝,九灵元圣却已经是妖族大圣,他第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个少年有着无上的前程,傲视古今的英姿算了算,已经有接近六百年的岁月,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人类的大限是五百年。
眼前的男人并没有丝毫老去的痕迹,看起来仍然年轻,这一点自己的主人也能做到,太乙救苦天尊,在坐忘之前,第一世便活了八百年有余,这世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类凤毛麟角,但他和自己的主人,两人都是极其少数的绝顶天才。
九灵元圣陷入了冗长的回忆当中。
他眉眼里带着思索,看着眼前的男人,觉得熟悉而又陌生,熟悉的是这张永远不会忘记的脸孔,陌生的是,眼前的男人已经不再意气风发,想来已经有了这世上的所有,所以少年的意气,便被岁月带走。
太宗缓慢收回了那只手掌,他松开掌心,九灵元圣的额头便咔嚓一声碎开,像是破碎的瓷器,大块大块的肌肤剥落,金灿的鲜血如油画一般凝固着奔涌而出,在他脸上蜿蜒成河。
九灵元圣跪在云端。
皇帝面色平静地站着。
就像是接受着自己子民的跪拜,面容毫无波澜这世上最大的道理,就是拳头,谁更强,谁就应该站着,当你握有更大的力量,你就可以不用再跪着,你可以站起来,当你握有最大的力量,随便找一张椅子坐下,那张椅子就是“真龙皇座”。
这是他一直所信奉的道理。
跪在云海上的男人,背后的狮子法相,开始了缓慢的崩溃,就像是燃尽了的烟火,总有一时会迎来凋零,他脊背仍然挺得极直,但话语却铿锵有力,并不像是一个将死之人:“我早就知道我会有这么一劫。”
九灵元圣眉眼低垂,他见证了大隋的诸多皇帝,在主人的第二世坐忘成功之前,他数次越过倒悬海,都与大隋皇帝有过交手那些都是极惊艳极惊艳的存在,人族天下的霸主,有些心怀仁慈,有些残暴酷戾,有些温和淡然,唯一共同的,是他们都握着强大无比的力量。
但他们都无法与太宗并列。
九灵元圣抿了抿嘴唇,再一次确认了这个念头至少在他所经历的漫长岁月当中,没有见到哪一位皇帝,能够跟眼前的男人相提比论。
他忽然听到一道平静的声音。
站在自己面前,永远比自己要高上一头的皇帝,拿着从容而温和的声音,对自己说道:“这不是劫,这是命。”
九灵元圣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是什么意思自己拼了命地积攒神性,拼了命地打破寝宫禁制,来到这里,他知道这世上有诸多劫难,自己想要开辟神智,需要历经一道劫难;想要化出人形,又是一道劫难;想要修行,步步艰难,便步步是劫。
劫跟命,不一样。
劫是自己找的,命是上天安排的。
皇帝继续说道:“再来一万次,你还是会死在这里。我不会让你活下去。”
九灵元圣有些恍惚
他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他笑了笑,声音沙哑,一口气缓慢从喉咙里推了出来,问道:“这是要让我认命?”
皇帝点了点头。
九灵元圣拿着一种悲哀的眼神看着皇帝,他咽下了一口血水,于是声音便变得流畅了许多,声音仍然颤抖,问道:“你觉得劫可以渡过,命就只能认了?”
皇帝再一次点了点头。
“所以我主人的死,也只是命了你杀了那么多的人,都是他们命中该死,你登上这个位子,不是因为你曾经付出过,曾经牺牲过,曾经争取过,而是因为你命中注定会登上?”
这一次皇帝没有点头。
九灵元圣冷笑着吐出一口猩红的血水,不屑道:“你竟然相信命运这种破烂狗屎,她真是错看了你。”
皇帝站在云端,他无悲也无喜,只是静静听着这头将死的狮子,不断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我的主人,她生前最不信命,她要自由,要长生,所以我能够追随她无怨也无悔。”
“你只不过是一个虚伪的,恶心的,令人作呕的人哪怕坐上了皇帝的位子,也改变不了本质,你永远也无法把命运握在自己的手上,你欺骗了我的主人,你欺骗了那些曾经追随过你的亡灵。”跪在云海上的男人,一字一句,盯着皇帝的眼:“你不要忘了,你曾经对她许诺过什么,她后来封敕了整座寝宫,跟你回到了陆地,我没有等到她解封的那一天,我却等到了拔罪古剑灵智的消弭。”
“她死了。”
跪在云海上的狮子,咬牙切齿道:“为了主人开辟第二世,你可知我付出了多少,又苦苦熬了多久?那些跟随我的妖君全都被我炼化,最后我耗尽了在寝宫内的神念,这才有了主人的第二世坐忘。她有通天彻地之才,可以证道不朽你告诉我,她究竟是如何死的,你又是如何保护她周全的?”
皇帝微微的沉默。
然后他风轻云淡的开口道:“她被我杀了。”
跪在云雾端头的狮子怔住了。
九灵元圣呆呆看着皇帝。
皇帝的面容上没有神情,看起来像是极致的漠然,大道走到最后,便是无情二字。
“我并没有违背自己的誓言,我记得我说过什么,我不会让这世上的其他人伤害到她。”皇帝轻声道:“每一个字都不会有差错,如果违背了誓言,我的道心就会破碎所以我亲自杀了她。”
他皱了皱眉,道:“不要拿那种眼神来看我我不相信有所谓的第二世,你的主人早已经死了,活出第二世的是‘泉客’,是妖族天生的主宰者,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大隋天下最大的敌人是什么。”
跪着的男人,已经没有力气攥拢拳头。
他怔怔道:“你怎会冷漠至此你本不是这样的。”
皇帝并没有回答九灵元圣,他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目光,他活了太久,经历了太多,许多人会觉得,自己想象中的皇帝,与真实所见到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所以有时候他也会想,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元圣,一切都结束了。”
皇帝轻声开口。
“我曾经答应过她,让你活过五百年,你若是不愿意苏醒,一直长眠地底,等到我死去或许可以逃过这场宿命。”他淡淡道:“你死去之后,骨肉和血,我都会保管着,这片大地上将永远有着你的子民替你活下去。”
以后每一年,大隋的狩猎日,也将获得更大的丰收。
跪在云海上的狮子,看着皇帝伸出一根手指,即将点在自己的额头上。
一切就将落幕。
他喃喃问道:“你对主人说的那些誓言,都是假的么?”
那根手指并没有落下。
皇帝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每一句都是真的。”
从相见,到相识,到相爱再到最后的离别,他说了许多誓言,每一句话都与道心紧紧贴合,若是他撒了谎,那么将再也无法在修行上突破。
所以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他也承受着痛苦,也承受着折磨,但他别无选择。
这是皇帝人生漫长的六百年里,从未有外人知晓的故事,这位冷血无情的皇帝,年轻时期的上位历史,被封锁在岁月的角落里,没有人书写,也没有人得知,当这头狮子死去,那么将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这件事情。
在皇帝还年少的时候,曾经爱过一个人。
泉客曾经为他付出过一滴真心的眼泪。
当这一指落下,收回。
九灵元圣的额头里,多出了一个血孔,他倒在云端,头颅侧倾,意识还没有消散,一些困惑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答“泣珠”在哪里,主人的尸体在哪里,唯有主人能够催动的拔罪古剑又去了哪里
他睁着双眼,有些惘然,看着远方的红山。
有些答案注定无法得到。
灵智消弭。
天地寂静。
皇帝站在云端,他看着九灵元圣逐渐黯淡下去的瞳孔,打死这头妖圣,并没有耗费他太大的力气,但回答了这些问题,却让他觉得很是疲倦。
他瞥了一眼红山,看到了自己的子嗣,还有站在山顶的两位涅槃大能。
这一切落幕了
这是一件好事,因果了结,尘埃落定。
皇帝注意到,红山上还有三个年轻人,或者站着,或者躺着。
他揉了揉眉心。
站在山顶的宋伊人,轻声感慨道:“这也忒快了”
他有些遗憾,到了最后,还是没有看到那位皇帝的真实面容,这真的是一个让他觉得十分惋惜的事情。
宋雀似乎觉察到了自己儿子的情绪波动,他旁敲侧击道:“只要你愿意随爹回须弥山修行,一切事情都有可能。”
宋伊人立马垮了脸,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我不见了见了那位也没有好处,不如我在北境睡大觉来得实在。”
瑶池圣主也吐出一口浊气来。
红山一战落幕,她紧绷的神经也松了下来,转念便想到了自家这本难念的经,幽幽道:“你一走就是五年,北境待了五年,还有几个五年可以给你挥霍?”
宋伊人愁眉苦脸道:“别说五年了,五十年对两位又算得了什么?”
“三清阁的大先生,介绍了一个好姑娘”天池主人瞥了瞥自家儿子,认真道:“已经在天都等着了,这趟由不得你,必须要回去一趟。”
宋伊人心里叫苦不迭,苦笑道:“爹,娘,我当初带着朱砂丫头离家出走,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为了什么?”
瑶池圣主和宋雀沉默下来。
便在这时,一道语调极轻的声音从云端外传了下来。
“明王,是时候回都了。”
被陛下喊了一声“明王”的宋雀,恭恭敬敬揖了一礼。
宋伊人眼神感激,对着云端上遥遥一礼,这声音显然是解围的。
他心底默念,不愧是大隋皇帝啊,上解妖族患难,下解家庭矛盾,忒贴心了
云雾那边,有人轻轻笑了笑,不以为然。
(今天是2018年的最后一天,写了一篇感言,放在作品相关里,目录里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