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周武正干了一回,呕心沥血的,不成想却是叫人给抢先将瓷器卖了出去,心中恼火程度可想而知。
宋胭脂害怕周武闯祸,赖忠更是害怕。他比周武还早一步知道这事儿,一面安排了人去瓷窑捉内鬼,一面就安排了人侯在了二门儿那里,只说见着了四爷出来,便将四爷弄到他那里去。
周武在路上就听双瑞说了,这批瓷器,正是马记卖出去的,牙根儿直恨得发痒,心说这马记他知道,原就是周家的死对头。
若是单提这马家,在周家跟前儿,还是不足挂齿的,偏那马家前几年送了一个女人在楚王府里头做妾,背靠楚王府的势力,这才敢和周家别苗头儿。
所谓是打狗看主人,鲁王不是个爱惹是非的,下头跟着他的,也随了他的性子,一贯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故而周家便是和马家有生意上的过节,大都也是退让三分的。
赖忠一面写了书信叫人快马加鞭送去京都,一抬头,就见周武骂骂咧咧的,正被几个小厮簇拥着往这屋里来。
这厢赖忠如何安抚了周武的情绪不提,那边儿宋胭脂心慌意乱了一阵儿后,忽的就想起了还被关在后罩房里的春娇来。
“叫人把春娇带过来。”宋胭脂心说外头生意上的事儿,怎的也轮不上她来操心,倒不如趁着机会,先把春娇的事儿给办了。
春娇一直在后头哭骂,如今被带进正屋里,正是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宋胭脂微微凝眉:“叫人给她收拾了再带过来。”
可春娇见着了宋胭脂,恍惚见着了神仙菩萨,推搡开要上前来带她去净面梳洗的丫头,扑将上去就哭喊道:“奶奶救我,不要发卖了我去。”
宋胭脂见她满面涕泪,尤为可怜,心中生出不忍,抬抬手叫一旁伺候的丫头们下去,只留了秋莲在屋里,而后低头看着匍匐在她脚下痛苦不已的春娇,道:“你先莫要哭,先起来,咱们再说其他。”
春娇今个儿真觉得自家是走了八辈子都没碰到过的霉运了,原本还想着趁着四奶奶不在,四爷又难得在家里,勾着四爷的魂儿往她屋子里混一回,便是不能肚子里留了种,也好叫秋爽斋的人知道,四爷心里头,还是她春娇最重要。
哪成想,这四爷跟变了个人儿一样,眼睛不离画儿,话儿也不多说,任凭她在一旁使出了浑身解数的撒娇撒媚,都是媚眼儿抛给了瞎子,白搭了。
后头她一恼,心说不就一幅画儿,还能比得过她,就上前将那纸抢了过来给揉搓成了一团。原本还想着四爷瞧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必定会心生怜爱,却是不成想,一巴掌就扇在了她的脸上,登时就把她给扇迷糊了。
“……四爷也是个不念旧日情分的,不论如何,我好歹跟了他一回,也不能就因着一张画儿就把我给发卖了。画儿没了还能再画,我这人卖了,再想见面,那可就只有再梦里相会了。”
春娇哭哭啼啼的说着,秋莲立在一旁,两弯纤眉微微蹙起,眼中露出一丝嫌恶来。这女人别是个傻子,这会子当着奶奶的面儿说这话,怕是奶奶心里头膈应她还轻不成?
宋胭脂确实心里有些膈应,只是见这蠢丫头说了这番话,心里头倒是对她的去处有了计较。
这丫头春心荡漾,又是个不知道深浅轻重的,便是许配给了小厮,若是留在府里头,怕是周武没那份儿心思,这丫头也是个不安生,要生事端的。即是如此,倒不如一杆子推到远一些。
宋胭脂笑道:“这话我方才也同四爷说了,可惜四爷压根儿不愿意听,只说定要将你发卖了,且越远越好才行。”
春娇哪里肯信,瞥了一眼宋胭脂,抹着眼泪道:“好歹四奶奶赏个脸面,叫我和四爷再见上一面。”
本来这句话倒也没甚,偏春娇自作聪明,以为这四奶奶怕是忌讳她,借着由头想处置了她。心说这大宅院里头,主子奶奶背着爷们儿处理小妾的事情太多了,她可不愿意也栽到了这条污水沟儿里去,于是又忙加了一句:“若是奶奶不肯,方才那话,便是哄了我的。”
秋莲登时怒道:“你算哪盘子里的菜,也值得奶奶哄你,也不照镜子自己看看,你也配?这回子事儿原就是奶奶不在时候生出来的,你莫不是一会儿的功夫就忘了,方才是哪个被四爷揪住了头发,往外头拖的。”
春娇想起方才的事儿,心里又是伤心又是害怕,又有一丝的屈辱,只是她想着以前她在这秋爽斋里的风光,心说怕是四爷一时怒火攻心,只怕后头回过神儿来,必定是要心疼后悔的,于是掀起眼皮瞅了秋莲一眼:“秋莲姐姐何苦如此厉害,若真是四爷打定主意要发卖了我,便是再见上两面儿又能如何?除非——”她眼睛珠子“骨碌”一转,低声却又清晰地说道:“除非是奶奶蒙我呢!”
宋胭脂原本还想快刀斩乱麻,如今却又改了主意,心说借着这丫头,试探一回那周武的心思,若是周武反悔了,不过是叫她心里头看得更清楚,眼睛更明亮。瞅清楚了去路,才好走得更平稳。但若是周武不曾反悔,那么借着这个丫头,她也好顺道儿打发了其他几个。
于是宋胭脂笑道:“行,你就在这儿等着,四爷他,总也是要回来的。”
那头儿周武勉强听进去了赖忠的话,赖忠见他脸色难看,忙端了水给他喝,又说道:“原是四爷以前双耳不闻生意经,如今瞧着四爷也能挑起大梁来,这才给四爷都说了。四爷也莫要发恼,老奴已经叫人捎了消息去京都,只等着老爷示下。便是这回又忍气吞声,咱们只当是卧薪尝胆,以后等着时机到了,再一并收拾了马家也是不晚的。”
周武不傻,这事儿原本只是生意场上的死活,可一旦牵扯了京都皇家,这就不一样了,弄不好一家子都要赔进去,可是了不得的。
“我知道。”周武道:“你也别担心,我心里有数儿的。”
只是心里再有数儿,周武也是憋屈得要死。那些花样子,都是他这些日子来辛辛苦苦一笔一划勾勒出来的,莫说白日里,便是夜里梦里头,都是在想着这回事儿。本以为还能一鸣惊人,脱了往日的混账名声,如今可倒好,给旁人做了嫁妆,可是叫他心里窝火得不行。
一路回了秋爽斋,周武刚进得屋门,才抬眼看见了宋胭脂,还没来得及张嘴说话,脚下忽的一沉,就被人抱住了腿,耳边就传来了女人的哭泣声。
周武双眉立时皱起来,指了指脚下,瞪着眼看宋胭脂:“怎么还在这儿?”
宋胭脂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碗,一面吹着上面的浮沫,一面笑道:“原是人家不肯信我的话,以为我背着你,自作主张要发卖了她呢!口口声声要和你再见上一面,求个准话儿。我也不好拒绝不是,这就一直耗着等你回来呢!”
周武登时恼了:“双瑞,双瑞。”
双瑞忙就奔了进来,就听周武喊道:“去找人牙子,把这女人给我远远儿的卖了。”
春娇此时才知道宋胭脂所言不假,可心中犹自不信,晃了晃周武,哭道:“四爷就这般无情吗?”
周武低下头,没好气道:“你本来就是个丫头,要买要卖不都是主子的一句话。还想着念着你往日的好,给你寻个小厮配了,也不必出了门,以后前途茫然。却不知道你竟是个厉害性子,主子奶奶的话你都敢给驳了,还要等我,你以为你谁啊!”说着脚上发力,将春娇踢倒在地,一路往里间走,一路喊道:“你过来,我有话要说。”
这话自然是同宋胭脂说的,宋胭脂懒懒瞧了地上的春娇两眼,心说这厮也是个心肠冷酷的,这般对着往日同床共枕的女人,也是说扔就扔。
“奶奶,奶奶救我。”春娇眼见宋胭脂要走,忙扑上去,哀声求道。
宋胭脂懒得再理会她,只道:“你若是不愿被卖,那就老老实实听秋莲的话,你的事儿,往后都归秋莲管了。”说着,就扯开了衣摆,往里间去了。
此时此刻,春娇还能说什么,又跪到秋莲跟前哭求。
秋莲冷冷瞧了她一眼,对着外头进来的几个婆子道:“现将她绑了起来关在柴房里,不要缺她吃喝,也不要给她苦头吃。”说完往里间瞧了一眼,心说等着奶奶这边儿了事,她再来问问奶奶心里头的打算。
周武躺在贵妃榻上,气呼呼地叫宋胭脂给他倒水。
宋胭脂见周武这模样,知道赖忠那里是劝住了他,就去倒了水给他喝,又转身在凳子上坐下,说道:“这么气呼呼的,何苦呢?”
周武气道:“那都是我的心血,这么叫人给偷了去,我能不气吗?”
宋胭脂说道:“你再气也没用,这事儿便是要报复回去,也得暗地里再做打算,你这般自己个儿气坏了身子,实在憨傻。”
周武将杯子递了过去,叹了口气,才把里头的弯弯绕绕说给了宋胭脂听。
宋胭脂头回听到这京都里的秘辛,听说王爷们为着个皇位争得你死我活的,不由得咂舌道:“既是如此,你万不可冲动才是。咱们周家虽是大户,可比起京城里的皇家,也是不足挂齿的。以前听戏,那皇帝下旨抄家,一个高门大户,说家破人亡便要家破人亡,可是吓死人了。”
周武哼道:“可不是,若不然,势必不能这么就忍了。”
宋胭脂知道这事儿已经捎信儿给了京都里的老爷,一颗心已是安心了大半儿,又知道这事儿也轮不到她管,操心也是瞎操心,于是只管着自家一亩三分地里的事儿。
悄悄儿瞥了周武两眼,宋胭脂道:“哎,同你商量个事儿。”
周武扯扯嘴皮:“说呗!”
宋胭脂说道:“你说这春娇往日里瞧着也是个好的,今个儿却是这般没有分寸,着实叫人心惊。”
周武心烦道:“那就远远卖了。”
宋胭脂瞥了他一眼,嗔道:“卖了她一个,后头还有几个呢!”
周武心里一动,一双眼就看向了宋胭脂。
宋胭脂满脸无辜,只静静看着周武。
周武一颗心这才慢慢叫扯了回来,这会子也不去想画稿儿被盗的事儿,定定看着宋胭脂,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要把她们都给卖了吗?”
宋胭脂垂下眼睫,慢慢说道:“我估摸着,你大约也是想和我好好过日子的。只是我性子不好,若是你要同我过日子,这后院儿里头,却只能我一枝独秀。若是要人分一杯羹,我怕是要睡不安稳的。”
周武嗤笑道:“为何睡不安稳,难不成她们还会来害你不成?”
宋胭脂翘起眼角斜眼儿去看周武:“我倒不怕她们来害我,只是以后若是生了孩子,少不得要多操一份儿心。再者,我听人说,这深宅大院里头,奶奶姨娘们争宠也厉害得很,你瞧那春娇,可不就是仗着你往日宠她几分,这就厉害上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呢,往后家里孩子多了,嫡子庶子的,怕是要生是非。”
周武可没想这么多,只是如今叫宋胭脂提起来,立时就叫他想到他那好兄弟郑兰,原也是家里头的庶子,日子过得如何,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我也没想过要生个庶子出来恶心你。”周武说道:“不成就给她们吃药,那种避子的药,外头药铺里有卖。你若是不想沾手,这事儿我来办。”
宋胭脂忽的就站起身来,眼光变得冰冷,淡淡看了周武一眼,没说话转身走了。
周武只觉宋胭脂是恼了他,可为何恼了,他却是有些想不明白。躺在榻上左思右想,周武只觉自家这打算也没错处啊,既是害怕生出庶子扰得家宅不宁,不生不就成了。
本来周武还想和宋胭脂商量一回,这画稿被盗了,接下来要怎么办,没成想,那日说过话后,宋胭脂就不肯搭理他了。
周武起先还嬉皮笑脸去逗宋胭脂,可见宋胭脂皮笑肉不笑的,逗了两次,也自觉没趣,就一把扯住了宋胭脂的衣袖,问她:“你这是又怎么了,这副死样子,摆给谁看呢?”
宋胭脂才不搭理他,扯回衣袖只转身要走,被周武拦住,周武哭丧着脸道:“你就行行好,你说出来我哪里惹了你,我改还不成?你说好好的日子,好端端的,做甚要不理我?”
秋莲本来端着盘子要出去,听了这话,回头看宋胭脂板着脸满身冷气,不由得出声喊道:“奶奶?”她知道宋胭脂心里梗着气,可这气该说清楚还是要说清楚的,若是不抖落清楚了,这两人还不知道要闹到猴年马月。
宋胭脂抬眼瞧了秋莲一眼,见秋莲眼中含有急色,心知她是忧心自己,心下微软,不由得叹了气,转头瞪着眼和周武道:“你要听,好,咱们屋里去说。”
等着两人坐下,宋胭脂先开口道:“春娇的事儿已经处置妥当,寻了一个庄头儿,那人年轻力壮,可惜前年死了老婆,只是膝下无儿无女,又是个正干的,我寻思着也是个良配,便赏了春娇一副嫁妆,已经选好日子要出嫁了。”
周武不耐烦听这个,说道:“这事儿交给你了,不必同我说。”又急不可耐问道:“我到底哪里招惹你了,你倒是赶紧说。”
宋胭脂这才说道:“也并非是你招惹我,只是我自己想不开,心里憋屈。”
周武问道:“那你说来听听,什么叫你憋屈了。”
宋胭脂眨眨眼,觑着周武道:“你上回说要她们喝了避子药,省得生出了庶子来,我也晓得这是大宅门里头常有的事儿,可是我却不愿意。这女子若是这辈子没生了孩子,那便如浮萍一般,再没个盼头儿趣味的。我不想做下这事儿,毁了自己的阴德。”
周武皱眉道:“不是说了,这事儿我来做,损不了你的阴德。”
宋胭脂说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到头来还是损了我的阴德。”
周武恼道:“既如此,我不去理会她们就好了,何苦为了个把女人你同我斗气。”
宋胭脂定定看着周武:“既是你也可不理会她们,那何不随了我的意思,也将她们配了小厮,岂不是省心?”
周武先是一愣,而后渐渐转了脸色,一双眼将宋胭脂牢牢盯住,半晌忽的一笑:“原是打得这个主意,你这女人,竟是个妒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