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齐誉韬话变多这件事,兰慈县主不知有多高兴。虽说比之寻常人,齐誉韬还是太过寡言,但这么多年他终于有进步了,县主一高兴,又跑去祠堂向齐家满门上香,求满门祖宗保佑齐誉韬再多说点话。
再说许愿,她一觉午睡醒来后,伸展四肢活动筋骨,美美的呼一口长气,就去找齐誉韬。
齐誉韬正在演武场上练剑。
许愿过来的时候,看到演武场上齐誉韬的身影如龙游,十分矫健,不禁看得喜笑颜开。
许愿眼睛直直的,站在一旁看了半晌,直到齐誉韬发现她,她又忙啪啪鼓起掌来。
“好棒好棒!”边鼓掌边说。
齐誉韬见许愿睡醒,脸色好像也不错,轻颔首。他收去佩剑,迈开长腿朝许愿走去。
许愿则小跑着奔过来,一把拉过齐誉韬的手,兴致盎然道:“我想去后花园转转,你陪我去好不好?”
齐誉韬点头。他舞剑半晌,正好去后花园歇一歇吹吹风,也挺好的。于是他带着许愿过去。
然而令齐誉韬没想到的是,他本以为许愿喊他一起上后花园真的只是“走走玩玩”,结果呢?却被许愿按在后花园的四角亭下,被迫开口说话。
这四角亭下有石凳,许愿把齐誉韬按在石凳上。他坐着,她站着。
许愿像是不允许齐誉韬逃跑一样,一只手始终按在他肩膀上,另一只手指向亭子外的景色。
“齐誉韬,那是什么?”许愿指的是一棵高大的树。
齐誉韬有些莫名的瞟了眼许愿,那是一棵树,许愿怎么还问这是什么。对上许愿期待的眼睛,齐誉韬再一忖,莫非许愿问的是这是哪一种类的树?
这棵树是悬铃木,王府里栽种有许多樟树和悬铃木。悬铃木在列国都是常见的树种,齐誉韬总觉得许愿不该不认识悬铃木。
许愿这时催促起他来:“那是什么啊,你说啊!齐誉韬你为什么不理我!”
齐誉韬只好说:“悬铃木。”
“喔喔。”许愿点点头,嘻嘻一笑,又指向旁边另一棵树,“那那个呢,那是什么树?”
齐誉韬面无表情:“悬铃木。”
“还是悬铃木啊。”许愿喃喃,双眼四下看了一番,伸手再度去指,“那个呢?”
齐誉韬:“悬铃木。”
“还有还有那个呢?”
齐誉韬:“……悬铃木。”
许愿还在指,从东边指到西边,从西边指到南边,硬是把每棵树都指了一遍。偏偏这一片的树全都是悬铃木,大家都长得一样,一看就知道是同一种树,可许愿非要全问一遍。
如此齐誉韬还能不懂许愿的用意么?她这是逼着他多说话呢。她故意问一堆废话,非要他回答。他要是不回答她就怪他不理她之类的,齐誉韬只好耐心而无奈的都回答一遍。
最后他说了十句“悬铃木”。
许愿双眼中光辉越来越亮,拍拍齐誉韬的肩膀说:“这么快就说够十句话了,好棒!”
齐誉韬想站起来,然而许愿的手却把他的肩膀按得更紧,摆明了就是:你还得说,不说到我满意了休想跑!你要是敢跑我就……齐誉韬猛地想到什么,忽然就眉头一皱,不动声色的把自己的乌金色革带扣紧了一点。
许愿把树都问完了,就开始指别的东西。
“齐誉韬,那个叫什么?”
“石头。”
“我们头顶上这个东西叫什么?你说啊,说啊说啊说啊!”
“……亭子。”
“还有还有那一片呢?那一片种得是什么?”
“……花。”
许愿追问:“那是什么花?快回答!”
齐誉韬轻轻闷哼了声,喉咙滚动,看起来是被一股从胸中漫上来的滞气梗住了。他从方才起眉头就有点蹙,眼下更是蹙得厉害,双眉已宛如曲折的山峦,眉心凝起一个深深的川字。看得出来他似乎有些痛苦,从方才起这种痛苦就开始无形中折磨他了,尔后痛苦一点点的加剧,到此刻他脸色已不大好。
齐誉韬唇瓣翕动着,好似要说什么,却又始终没开口。
他就这么欲言又止了半晌,才轻声回答许愿的问题:“千日红。”
嗓音沙哑,仔细分辨的话还能听出一缕颤抖。
许愿只觉很不对劲,她眯眼狐疑的打量齐誉韬一番,眼珠一转,嘟嘴道:“我数数啊,你已经说了十四句话了,虽然每句就三两个字,也算不错吧!就说果然还是扒裤子能说的多些……”
齐誉韬一听“扒裤子”三个字,瞳孔一缩,宛如是被什么刺到一样。也不知这三个字是有什么魔力,他听到后居然整个人状态恢复了,不但脱口而出:“你敢!”还动作如闪电般,瞬时按住自己的乌金色革带,凌厉视线锁住许愿,沉冷干脆。
旋即齐誉韬意识到自己的变化,眼中不由化开些雾霭般的不解,变得朦胧虚茫。他又看着许愿的脸,不知在想什么。
谁料,就在齐誉韬失神这片刻,许愿忽然就松开他的肩膀,把他从石凳上拉起来。齐誉韬刚刚回神,下一刻,许愿居然又扑过来扒他裤子!
齐誉韬心中一惊,如电光火石般朝后撤,差点撞在凉亭的石柱上。他因此回头看了眼石柱,一手紧紧护住革带,颇为窝火的和许愿大眼瞪小眼。
这次许愿没能成功扒掉齐誉韬的裤子,齐誉韬可算松一口气。他暗自摇摇头,实在拿许愿没办法,一个没忍住又脱口而出:“你这么想让我说话?”
“当然啦,你闷得过分你知不知道?”许愿振振有词,又颇为骄傲道,“八个字八个字,这句话算是长的了!”
说罢她走近齐誉韬,可是看见齐誉韬那护着革带的模样,就仿佛一个在防着色狼的良家妇女……许愿不由翻了个白眼,挥着宽大的袖口比划道:“好了好了,我不扯你裤子了,别和躲鬼一样躲我!齐誉韬,我只是想让你开朗点,别总把话憋在心里,我只是想让你和正常人一样嘛!而且总把话闷在心里容易生病你知不知道?人家才不想看你哪天生病啦!”
和正常人一样……
闷着容易生病……
她不想他生病……
齐誉韬听着这些话,再看许愿那斗志满满却藏着点哀然的神情,他心里忽的就有点不是滋味。
若说许愿在选妃上那么折腾他,是为了能把他气开口,她好当浔阳王妃,那等她如今如愿以偿成为王妃,便没必要再想方设法的让他多说话了。
但她仍致力于此。
原来是因为她本身就想让他多说话,别当闷棍。她说想让他和正常人一样,不想他因为太闷棍而被憋得生病了。
原来许愿是为他好的。
齐誉韬心中不禁一软,觉得有些温暖。他还记得在云螺寺后山一箭救下许愿后,许愿看他的眼神非常奇怪,充满了感动和温柔,就像是透过他看别的什么。
现在想来,那种眼神是不是充满追忆的色彩?
而许愿又这么为他着想……再加之从姐姐那里得知,许愿是繁昌县之难的幸存者……还有许愿对阴阳圣宗表现出的关注与在意……
齐誉韬心中忽然产生一道荒诞的猜测,莫非,她接近他不是因为阴阳圣宗,或者说,不全是因为阴阳圣宗,而是因为她想接近他而已?
繁昌县……
这个荒诞的念头在齐誉韬脑海中绕了几遍后,又淡下去些,但心头那点温暖的感觉却始终不散,弥久萦绕。
这些年他和姐姐过得是什么日子,个中苦楚只有他们姐弟自己知道。除了姐姐和司鹄,就再没有人像许愿这样为他着想了。
这片刻间,齐誉韬甚至觉得许愿之前抽他巴掌、扒他裤子、抄起棍子追着他打这种种事迹,都没那么不忍回首了。如果说她做这些的初衷是为了让他别闷棍,那就都不过分了。
齐誉韬不由向许愿招招手,让她过来。
许愿来到齐誉韬面前:“怎么了怎么了?”她问,却不想齐誉韬默默无声的抬起手,在她头顶轻轻的抚了抚。
许愿一怔,不由微微出声。
她曾听过一个说法,说是女人被男人抚摸头发时,会有种被珍视的感觉,甚至可能还会有一瞬间心头触电之感。
此刻许愿体会到这个说法不虚,被珍视的微甜,那种心头触电的怦然颤意,她感觉到了。甚至好似听见自己的心在这片刻咚咚跳动的声音,跳得重重的。
不过这闷棍干什么忽然摸她脑袋?许愿瘪着嘴哼道:“当人家是小孩子啊!”
齐誉韬笑了笑,放下手,却说:“不是。”
“你就是!就是把我当小孩,上次去逛南风馆被我抓住了,买个糖葫芦丢给我就想把我打发走,我不愿意你又加个烤红薯。这次还拍我脑袋……”许愿故意双手抱住自己,扭着小小的身子抱怨起来。
齐誉韬由着她抱怨了,就当她这颐指气使的样子是在和他撒娇。只是听见“逛南风馆被我抓住”这句,齐誉韬眉头一拧,肃起脸色有些无奈道:“找柳惠笺是正事。”
“我知道啊。”许愿道,她忽的眼角一扬,抬手扯着齐誉韬的袖口摇晃起来,说道,“那下次再去带上我,反正你都说了是正事,我去也没问题吧?放心我不是去南风馆找美男的,他们长得也就那样,还没我两个师兄好看呢!也就柳惠笺长得还行吧,但他太老了,我都能叫他大叔!毕竟大我九岁以上的都是大叔啦!”
这都什么玩意儿?什么跟什么?齐誉韬差点被许愿这噼里啪啦一段话给弄懵了,她怎么又忽然想去南风馆了?之前不是说完全没兴趣吗?
更令齐誉韬感到一言难尽的是,这话题是怎么就拐到南风馆和柳惠笺身上去了。
齐誉韬啼笑皆非的看着许愿,忽然又意识到,自己竟又被许愿带着多说了两句话。
而许愿则在落下话音后,便一直在看齐誉韬。齐誉韬并没有意识到,他这会儿始终是笑着的,不论是眼中还是唇畔,都带着鲜见的笑意。许愿还是第一次看齐誉韬这样笑。
他不常笑的,像他这样生得俊美却总冷着一张脸的人,一旦笑起来,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北国终年覆雪的深山忽而照落一束璀璨天光,冰雪瞬时消融。
尤其他那双眼睛,当深邃冷肃的双眼点染笑意,竟好似深深的星潭般会将人吸进去。
许愿不禁看进齐誉韬的眼睛,脑海中也不由自主想到那年那日的事。
那日,繁昌县在地震之后,迎来了一群阴阳圣宗的人。
这些人不断在震后的繁昌废墟里寻找幸存者,将找出来的人一一处决。
那时的她,躲在爹娘和二叔的尸体下,忍不住哭泣,明明怕到极点,却无法忍住哭声。
终于阴阳圣宗的人找到她了,他们吊起她爹娘和二叔的尸体后,看见了小小的她。
阴阳圣宗的人用一把系着绳子的铁钩,勾住她的衣衫,把她也吊了上去。
那是许愿永远无法忘怀的噩梦,她在被吊上去时,不知道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年仅四岁的她只知道哭,徒劳无用的挣扎着。而那些男人的冷笑声始终撕扯她的耳朵。
可是再之后,这个噩梦却迎来了一个转折。
许愿的眼前忽然划过一道飞速的银芒。
然后那个吊她上去的男人,被这道银芒扎.入身体里,便惨叫着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这道银芒就像是拉开了什么壮阔的序幕,在许愿四岁的心灵留下不能磨灭的记忆和冲击。长大后她慢慢方知,那银芒原来是箭。原来就在她即将被阴阳圣宗的人处决时,一支飞箭猛地射中那个男人,救了她。
彼时的许愿哭着扭头,傻傻的看向箭矢飞来的方向。
她看见救了她的人,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他冷冷的望着这边,身上的铠甲在寒月下冰冷耀目。
他看了许愿一眼,那一眼没有温度,只有肃杀和悲悯。
可她终其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个少年的眼睛。
那是一双苍蓝色的眼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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