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
杏花微雨,春风如酥。
浔阳的桃花都开了,粉白的杏花和粉红的桃花瓣被风一吹,犹如轻红的雨雾,为浔阳城包裹上一层锦绣。
人们脱下身上最后一层薄袄,换上洗旧的春衫,熙熙攘攘的踩过微有潮湿的青石板,十里皆是热闹与芳菲。
这些日子里,浔阳也传开些关于齐誉韬捣毁西蜀国细作窝点的消息。据说那晚上,齐誉韬对细作的窝点发起突然袭击,众将领与一干细作展开激战,最终拿下细作十七人,有三人通过地下密道逃跑了。窝点被齐誉韬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这些天,齐誉韬一直在派人追查逃走三人的下落。
而浔阳百姓们除了议论这件事,还有不少人议论许愿,谈她对齐誉韬的连番壮举。大家对许愿的评价两极分化,有说她厉害的,有说她冒犯了战神的。
不过因着兰慈县主对许愿未有否定,百姓们自不会过多指责她。
这些许愿不放在心上。
她突发奇想,打算在第三轮选妃前,去郊外寺庙转转。一是为九泉之下的爹娘祈福,二是想为自己求个签玩玩。
于是,在第三轮选妃的前一天,许愿对祝飞虹说:“飞虹姐姐,我今天要去云螺寺,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云螺寺,正是这浔阳最大的寺庙,香火颇好,位于浔阳东郊。
而与此同时,浔阳王府中,兰慈县主一边梳妆,一边对齐誉韬说:“今日我去云螺寺祈福上香,你在落日时候过来接我吧。”
县主拾起一对华胜,对镜插在发髻上,轻轻叹道:“希望爹娘叔伯、齐家的满门都在上头安好,也希望你能快点娶上王妃,绵延齐家最后一点香火。”
约半个时辰后,许愿骑着她的驴,到达云螺寺。
云螺寺建在一座山的山腰,需要徒步爬一段山路。
许愿将她的驴捆在山下,和别人骑来的马掺和在一起。她整理一下衣衫,捋一捋宽大的雪袖,笑嘻嘻摸摸驴脑袋:“韬韬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寺庙啦。”说罢兴致勃勃去爬山。
这是许愿第一次来云螺寺,她本不怎么信神佛鬼怪,但她最敬爱的师兄告诉她,人活于世,纵然再叱咤风云,于天地的光年流转间也不过是蜉蝣芥子,昙花一现。
所以不要过分自满,不要眼高于顶,要对天地万物常怀敬畏之心。
许愿很听那位师兄的话。
很快爬到云螺寺入口,许愿入寺烧香拜佛。
世间有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眼下虽不是四月,云螺寺中的桃花却已开了。置身寺中,如行走在云霞之间,空气清新,焚香的味道悠远而宁静,许愿长长吸一口气,觉得很放松。
她先去上香拜佛,为自己的爹娘祈福,接着又为自己这些年的“亲人”和朋友们祈福。
做完这些,许愿找到寺里求签的地方,为自己求签。
求签的殿堂四四方方,此刻除去许愿只有另一位香客。许愿来到一个僧人面前,僧人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便将签筒递给许愿。
许愿开心的抽出一根签:“选这个!”
旋即她一眼就看到签上写着的“大吉”两个字。
大吉,许愿当然高兴,眼中烁烁。她将签递给僧人:“这位师傅帮我解一下签吧!”
“善哉。”僧人客气应道,拿过签文细看,含笑道,“大吉,女施主求得的是上上签。签文五行属水,说的是:云行雨施,六甲生男。”
什么玩意儿?
许愿愣了一下,蓦地把签夺过来自己看。定睛一看,“云行雨施,六甲生男”,八个隶书字明明晃晃映入她眼中。
许愿忍不住低呼:“什么鬼!”
话音刚落,就在这时,许愿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这是……大凶,这位施主您求到的,是下下签。”
许愿闻言被吸引去注意力,一时也不顾自己的签。她扭头看去,见殿中另一处,有一位女子在求签。那女子背对许愿坐在蒲团上,女子对面是负责为她解签的一个老僧。
此刻,老僧正持着女子求到的竹签,慢条斯理的语调中含着一缕安慰,说道:“签文是:蛇缠蚁噬,故厄之人。怕是您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会遭遇旧人旧事的纠缠。而这旧人旧事,正是您不愿再见,亦不愿经历的,或许它会给您带来宛如过往灾厄的重演。”
那女子的背影微有轻颤,在地上铺成荷叶状的裙子也因她的轻颤而微有波澜。从许愿的角度看去,只看到女子垂落的发丝耷拉在她身后裙摆上,发间一对华胜反射出殿内昏暗的光。
女子的一只手在身侧,轻轻攥紧裙子,未涂蔻丹的五指有些泛红。她沉默好一会儿,不知是不是在想什么,半晌后才轻声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一个签文罢了,也未必做得了真。至少我给舍弟求的签是吉,这就很好了。”
听到这个声音,许愿轻轻“咦”了声,觉得这声音很耳熟。
那老僧拨弄着一串念珠,唱一句“阿弥陀佛”,徐徐道:“确实只是签文罢了,或许施主您不信佛。但关于这签文,老衲还是要告诉施主,正所谓‘否极泰来’,即使是下下签也并非不能扭转。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些人的福气始终是在后头的。”
女子语调里含着一丝宽心,向老僧半俯身为礼:“多谢大师开导。”
许愿忽然就反应过来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了,不就是兰慈县主吗?
许愿将签文还给自己面前的僧人,站起身打算去和县主打个招呼。正好县主也起身,一转身就和许愿四目交接。
县主微有讶然,旋即唇边绽开一点笑意,说道:“这不是许姑娘吗?”
“是我是我。”许愿灵巧的快步过来,给县主福身施礼,“见过兰慈县主。”
这会儿殿内的善信只有她们两人,除此之外便是殿内僧人。僧人们听闻兰慈县主的名号,皆起身施佛礼。县主抬手示意他们不必见外,她打量起许愿,见许愿依旧是和先前一样的打扮。
许愿总是一身白衣,几次见她都是这样。这是县主头回离这么近看许愿,发现这小姑娘长得白而清灵,天生带着狡黠,无一点刻板。她的肤质白,嘴唇鼻子都长得好,一双眸子则是最有神韵的,像是黑亮剔透的黑色玉珠子,哪怕不笑时那双眼也透着点笑意盈盈。
小姑娘行礼时,宽大的雪袖露出一点外翻,袖下的衬里上绣着几朵昙花。县主又将视线挪到许愿的发髻,她斜梳雪月髻,髻上也戴几朵昙花,并一支玉白响铃簪。
这般整体看下来,立在宝相庄严大殿里的许愿本人,都像是一朵清灵雪白的昙花。
兰慈县主饶有兴致的问:“你很喜欢昙花?”
“很喜欢。”许愿点头如捣蒜,挥着袖子比划道,“因为我长大的地方有许多昙花,就像是一片雪地,那场景真的很美的。”
“嗯。”兰慈县主微笑,又将许愿打量一遍,说道,“昙花无瑕,倒也衬你,天真烂漫。”
“真的吗?谢谢县主夸我!”许愿高兴的眉眼弯弯,腔调都不禁拔高两分。
兰慈县主又问:“你也是来云螺寺求签?”
“是啊是啊,我来给早逝的爹娘还有我的朋友们祈福,顺便求个签。”
“不错。”兰慈县主唇际笑容更显柔和,“你是一个人来的?”
“是的。”
“你若无事的话,陪我转转吧。”兰慈县主说。
许愿没想到还能陪县主一起逛寺庙,双眼顿时就亮了,笑嘻嘻道:“好的好的,我陪县主,正好我今天都没什么事了,本来也准备在云螺寺多待些时间。”
兰慈县主笑了笑,说道:“好,辛苦你了。”
许愿又蓦地想到什么,疑惑道:“县主,你是一个人来的吗?怎么没瞧见你的婢女?”
“我叫她在一进殿那儿候着,回头再说,我们走吧。”
许愿忙点头:“好的!”
许愿在浔阳的这段日子里,发现这浔阳的百姓都说,兰慈县主是个脾气凌厉的人,说县主不是温柔女子,反倒是极其硬气有锋芒的那种。大家还说,兰慈县主不愧是将门齐家的女儿,果真继承了齐家刚毅敢承担的性子。
但许愿却觉得自己身边的县主好像和传言不尽相同。
县主穿着缃黄色的百褶如意裙,反绾单螺髻,发髻上戴一对华胜,并一支简单大方的草头虫银步摇。这样的装扮很低调普通,和寻常殷实人家的女孩装扮无异。
当县主安静不语、默默跪在佛像前闭目祈福的时候,完全看不出一丝的凌厉风雷,反倒显得纤弱柔软。
而当她睁开眼、起身后,眉眼间的柔和又像是一场雪倏忽化掉,剩下不再清澈的风霜感。
云螺寺很大,许愿陪着兰慈县主走遍寺里每一座佛殿,拜过每一尊佛陀。
许愿也很诚心的跪在佛像前祈福。
她看了眼佛像慈悲的面庞,闭上眼,默默的在心中说:
希望神佛能给兰慈县主和浔阳王多一些福泽,他们都是从悲痛和艰难中走出来的人,希望以后能过得好一些,再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