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人只披了一件素衣,墨发披散,浑身上下沾了多处脏污,像是草木烟灰,分外狼狈。
“顾千山!”秦舒窈一惊,扑过去将他抱住。
这人身子微微发抖,被她抱住,拨开脸上碎发,极轻地牵起嘴角笑了一笑,脸上也沾了好多灰尘,唇边一抹血迹,触目惊心。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秦舒窈紧紧搂住他,怒而抬头。
“这真是你的驸马?”从那些士兵身后,绕出一个人来,正是先前发号施令的那将军,歪了歪头,笑容里带着几分讥讽和讶异。
他先前还真半信半疑,一个落魄成这样的瞎子,在草原上就是等死的命,竟然是大梁朝长公主的驸马,难道这中原的女人,是有什么特殊口味不成?
他趾高气扬地抬了抬下巴,“你自己的驸马,烧你自己的府,怎么,你管教得不行啊。”
秦舒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
顾千山脸色苍白,像是晕了过去一样,伏在她的怀中,无声无息。
狄国将军走上前两步,用手中带鞘的刀去拨顾千山的脸,被秦舒窈一把挡开。
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们几眼,“还是说,有什么阴谋诡计?”
“你别碰他。”秦舒窈像护雏的雌鸟一样,双手护着顾千山,“他自从眼盲之后,就失心疯了,平日都关在后院里,不许出来走动,就怕惹祸。今天你们闯进府来,绑了所有人,没人能看住他,又怪得了谁?”
“哦?”那将军挑了挑眉,“你这公主府上,还真是什么样的人都留?”
秦舒窈口气冰冷,“再怎么说,也是孤的驸马,请将军注意言辞!”
对面邪邪一笑,语气轻佻:“长公主,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此刻是什么处境?”
“你可以杀孤,但只是不知道,你的上级会不会高兴。”秦舒窈满脸冷漠,“如果孤是你,孤会选择缓一缓。”
“你倒是有点像咱们草原上的女人,有几分傲气,但也不过就是这几天的事罢了。”
那将军盯了她一眼,转身向外走,“留两个人看好他们,剩下的去抬水救火!大半夜的,真晦气。”
门被重新锁上,秦舒窈抱着怀里的人,难掩焦急,“顾千山,你没事吧?醒醒。”
这人微微动了动,倚着她的肩膀坐起身来,咳了几声,道:“我没事。”
说罢,竟还笑了一笑:“放心,我要是不装,怎么能给长公主演戏的机会。”
“……”
秦舒窈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憋闷得慌。
她一面对他的聪明感到毫不意外,另一面却又气得七窍生烟。
“你疯了?”她一把扯过他的手,仔细检查他身上。
气头之上,用的力略大了一些,顾千山一言不发,只隐忍着极轻地吸了一口气。秦舒窈的手一颤,赶紧放轻了力气,只敢在嘴上沉着声说他两句。
“孤临走前怎么说的?”
顾千山满身尘灰,像是呛着了不少,一开口说话,便是一阵咳声,好不容易缓和下来了,才轻声道:“长公主不也说,会早些回来?”
“……”
和聪明人打哑谜没意思,而顾千山的聪明远胜于她。
秦舒窈将他揽在怀里,紧咬着牙关,脖子上青筋毕露。
清凉阁,是整座公主府里最高的楼阁,约有三四层楼,是这副身体的原主为了享乐而建的,在帝京里算是相当少见的高楼,但对她来说当然什么也不算。因此她穿越过来后,便一直闲置着。
但是,在这个关头,就好像一座烽火台一样。
府中没有礼花,没有信号烟,但只要点燃这座高阁,无论在帝京的哪里,一看方位便可知,是公主府失了火,在这敌军破城之际,显然是公主府出了事。
“你这楼烧给谁看?”她明知故问道。
顾千山轻轻一笑,“自然是羽林卫。”
“羽林卫?”秦舒窈一哂,“他们连城门都不守了,你指望他们来救公主府吗?”
“这不同。何将军待长公主如何,长公主难道不清楚吗?”
在他平静的语气里,秦舒窈甚至有些吃不准,他这句话里究竟是醋意更多,还是仅仅是在讲述事实。
她陡然陷入了某种有火没处发的境地,伸出手去,借着外面的火光擦了擦他脸上的烟灰,压低声音道:“那谁允许你去放的火?”
“怎么?”顾千山忽地笑出声来,“长公主还要同我算账吗?”
“你……”秦舒窈气得牙根痒痒,“你好大的胆子!”
眼前人被她有意凶了一句,笑容反而更加灿烂,边笑边咳,像是毫不怕她一样。
秦舒窈这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奈至极,一边替他轻轻抚着胸口,一边默默红了眼眶。
他的谋划她都明白,但是他一个病成这样的人,眼睛又看不见,要躲过敌军的耳目去放火烧楼,这是何等的艰难?
先前顾千山刚被带来时,她还以为他这一身尘土是挨了狄国人的打,如今看来,倒多半是他自己放火时弄出来的。
她握起顾千山的手,他的手素日白净修长,此刻却有好几处焦黑,重的地方,隐约可见皮肉血迹。
她不敢多用半分力气,只能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尝到血腥气。
“你不要命了。”她沉声道。
一个眼盲的人,不知道好好地躲起来,竟然去做这些事情,他知不知道,就算没有被狄国的士兵抓住折磨,只要一个不小心,他可能放火就把自己给烧进去了?
顾千山微笑平静,不声不响。
她终究是心疼,捧着他的手轻轻哈了几口气,轻声问:“疼得厉害吗?”
眼前的人摇了摇头,“不疼。”
不疼才有鬼了。
但是眼下无医无药,想要替他处理伤口,也办不到,他病弱成这样,总坐在地上也不是办法。
秦舒窈小心扶着他,道:“来,先到椅子上坐。”
顾千山倒是向来听话,被她半扶半抱着站起来,然而刚迈步,就轻轻闷哼了一声。
“怎么了?”秦舒窈问。
“没事。”
但是这人的否认,秦舒窈向来是不信的。
她俯下身去,双手在他身上摸索查看伤势,摸到左腿时,惊觉手掌底下一片温热潮湿。
“胡闹!”她陡然变了脸色,将他架起来,三两步扶到椅子上坐下,半跪下去,掀开他的外袍。
“长公主……”顾千山想要阻拦,动作不及她快。
松松披着的外袍上尘灰斑驳,尚且看不分明,一把掀开,底下的中衣裤腿上一片血迹斑驳。
“你是不是当孤瞎了?”秦舒窈怒道。
话出了口,才想起眼前这人才是真的眼盲,陡然一怔,心底浮起几许愧疚。
顾千山倒是毫不介意一般,只默默低着头,像是做错了事的样子,脸上有几分无措。
秦舒窈收敛了几分情绪,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卷起他的裤腿。
他的腿上一片擦伤,轻重不一,像是已经渗了很久的血,有些地方已经与衣料黏连,看在眼里也心惊肉跳。
她半点力气也不敢多用,努力保持着声音平静,问:“怎么弄的?”
“……”顾千山似是踌躇了片刻,才用极轻的声音道,“走路不当心。”
秦舒窈的目光闪了一闪。
是啊,他是看不见的,素日行动看似与常人无碍,靠的是留心探察周围的细枝末节,但不论走路做事,终究是要比寻常人慢一些的,她这几个月下来,已经习惯了装作无意地等他一等。
但是今夜,要躲开狄国士兵的视线,取得火把,摸到清凉阁,点燃高楼,他来不及一举一动都慢慢来,也不知道摔了多少次,但还是起身往前疾走。
直到被那些士兵丢到她面前。
“长公主,”顾千山俯下身来,像是十分羞赧一样,来拉她的手臂,“你起来吧,我没事。”
秦舒窈的心忽然疼得像要裂开了一样,喉头梗得生疼,硬生生把眼泪忍了回去,霍然起身。
“孤去找郎中。”
“哪里还有郎中。”顾千山拉着她,柔声道,“不要麻烦了。”
“虽然前两日多数郎中都逃了,但总还有几个没走的,孤去要些伤药也好。”秦舒窈试图从他手中抽出衣袖,“那些士兵不希望我们现在有事,讨些伤药这样的事,他们会满足的。”
“他们留着我们,不过是留待他们的大将军定夺,唯恐擅自处置了,往后被惩处。但这些人军纪松散,气性大,不可不防其万一,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顾千山的手顺着她的衣袖,攀上她手腕,牢牢握住,像是被火燎到烧伤的地方不知道疼一样。
“那你呢?”秦舒窈憋着气,偏偏心里知道他说的全是对的,心疼与气愤交织,“你自己的身子是不是不当一回事?”
“长公主……”顾千山抬头望着她,忽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将她向身前一拉。
秦舒窈被他拉得俯下身去,就见他唇边带着一抹无奈笑意,忽然贴近她,“你是当真不知道,我做这些是为了谁吗?”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我收到啦!应该没有很虐驸马吧……?主要还是宠嘛!
新年还是要吃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