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黑下来,外面的树上传来几声鸟啼。
往日这个时候,府里早该由下人在廊下满满地点上灯笼,照得院子里灯火通明,然而此刻,却只敢在屋里悄摸点两盏油灯,勉强照亮。
整个公主府里,人人小心走动,不敢大声说话,好像唯恐让人听了去,就招来祸事。
“桃夭,倒些温水来。”秦舒窈吩咐。
水被送到她的手边,放在白瓷小药瓶边上。
药瓶里是新制出来的药丸,那日里叶郎中开的方子,这几天紧赶慢赶地熬药,蒸晒搓成药丸,据说能护住顾千山的心脉,让他略微好受一些。
“来,吃药了。”她伸手去扶眼前的人。
顾千山的脸色白得像将融的雪,稍稍一碰就会化开去一样,明明如今是在夏日里,却让人看在眼里,都忍不住心里发凉。
有桃夭在一旁看着,他像是羞于过分依靠秦舒窈,想要支撑着自己坐起来,然而刚一挪动,就猛然爆发出一阵咳声,让人听着都揪心。
“让你乱动。”秦舒窈嘴上道。
手上却赶紧将人抱进怀里,轻轻替他拍着后背,任由他倚在她肩头上微微发抖。
顾千山原本就瘦,近来病着,越发一天天清减下去,手抚在他背上,都能清楚地摸到骨头。
秦舒窈搂紧了他,心里想的是,等把眼前的这些祸乱解决了,治好了他的身子,第一件事就是往公主府上多雇几个好厨子,给他好好养一养才行,不然抱在手里都心疼。
正这样想着,怀里的人却猛地一颤,她只觉肩头一抹温热,沁进衣衫里,触感格外不详。
她一低头,就见自己衣裳上一片鲜红,触目惊心。
顾千山倚在她的身上,软绵绵的,双眼半阖,苍白的脸色被殷红血迹一衬,简直像要变成透明的一样。
“顾千山!”她猛然心惊,也装不了什么冷酷镇定了,紧紧抱着怀里的人,“你怎么样?”
这人全身连力气都没有,却忽然抬手,向她的肩头摸索。
“长公主……”他声音微弱,扯着嘴角像是笑的模样,唇边还有一丝血迹,“抱歉。”
他只知道自己吐了血,却看不见,手指在秦舒窈的身上胡乱游移。
秦舒窈沉着脸看了看,忍无可忍,一把将他的手握住。
这人的重点,好像永远放不对地方。什么时候了,真行。
“抱歉就好好吃药。”她抱着他,声音低沉,不知道是在哄他还是安慰自己,“药吃下去,病就会好了。”
面对这等哄小孩的话,顾千山也不知是真信,还是不与她计较,竟然带着笑轻轻点头,显得十分配合,甚至令秦舒窈愧疚感不可收拾。
她把药丸送到顾千山唇边,动作小心轻柔。
这么大的人,吃药像猫一样,大约是因为眼睛的关系,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她指尖的药丸,轻轻启唇衔住,蹭得她的指尖微痒,连同心里也一起痒了一下。
她慢慢地给他喂水,看着他将药咽了,扶他重新躺好。
看着他听话安静的样子,心忽然向下一荡,横竖不是滋味。
他明明是神算,大到家国大事,小到她的行踪,都逃不过他的算筹,如今狄国入境,天下动荡,他大约也是事先算到了的。
那他自己呢?他究竟知不知道,他所谓的病,是由于她的过错?
如果他心里如明镜一样的话,他在她面前只字不提,听任她端着长公主的傲气,以这样居高临下的姿态照料他,他心里究竟是怎么看待她的呢?
但是她无法开口去问。
即便是问了,大约也不过得到一句,他不喜欢算自己,有很多事情并非算到了就能不去做。
她伸手默默替顾千山理了理鬓发,忽然想起上次在酒肆相遇时,徐子卿说的那句话。
“希望长公主有朝一日,能知道驸马为你做过多少。”
她目光沉了沉,望着躺在床上的人,五味杂陈。
“长公主,”桃夭在身后轻声开口,“今日奴婢打听到,恭王,陈侯爷,都带着家眷连夜离开帝京了。”
“哦?”秦舒窈冷冷回头。
小丫头在她的目光下缩了缩肩膀,像是将后面的话都吞了下去。
倒是躺着的顾千山轻轻道:“长公主,你也离京躲一躲吧。”
秦舒窈无声地翻了个白眼,这人怎么就是个操心的命,自己病成这样,倒是有闲心来管她。
“孤为什么要躲?”她瞥他一眼,“帝京还有五千羽林卫,即便狄国的军队到了城门外,难道就能轻易得手吗?”
“……”
屋里的另两人同时陷入无言。
但凡有脑子的人都明白,狄国既然入侵,直指帝京,就是奔着大梁的江山来的,必然做了充足的准备,帝京这五千羽林卫,不过是日常卫戍部队而已,当真要与大军作战,即便是骁勇精锐,也终究是螳臂当车。
桃夭满脸挣扎,讷讷不敢言,而顾千山倒是面目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就听秦舒窈轻笑了一声,透着几分讥谑,缓缓道:“一个两个的,平日里高官厚禄,深受天家恩德,如今敌军还没有破城呢,就着急忙慌地往外逃,倒也不怕让百姓看了笑话。陈侯爷是外姓侯,也就罢了,恭王身为大梁宗室,也敢丢这个人,孤改日就去抢来玉牒,把他那页撕了算数。”
在桃夭胆战心惊的注视中,她昂着脖子道:“孤是大梁的长公主,孤丢不起这个人。”
又低头嘱咐顾千山:“既然病着就好好养病,不许胡乱操心孤的事,你歇着,孤去去就来。”
说罢,起身就往外走,路过桃夭时眼神锐利,“你,跟孤出来。”
桃夭战战兢兢跟出去,一路走出了院子,直走到说话声绝不会被顾千山听见的地方,秦舒窈的脚步才停下来。
桃夭一低头,专等着挨骂。
秦舒窈看了看眼前的小丫头,轻轻叹了口气。
她何尝不知道,狄国大军如果真进了帝京,羽林卫杯水车薪,束手无策,桃夭劝她,也是忠心耿耿为了她好。
她方才慷慨激昂那一套,说白了,不过是演戏,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从人设出发,她是仇恨皇室的长公主,恨不能搅得鸡飞狗跳才高兴,以覆灭大梁朝为己任,此情此景,她应该拍手称快才对。
抛开人设,她不过是个穿越过来的冒牌货,保住小命才是最要紧的,绝对没有什么与大梁江山共存亡的高尚情怀。
她没有如其他权贵那样,连夜逃出帝京避祸的唯一原因只是——
顾千山的身子折腾不起了。
如今大梁朝风雨飘摇,他的身子也每况愈下,病成这样,要怎么经受车马颠簸。
但是她不想让他知道,或者,只是倔强地不会在他面前承认。
“宫里的情形如何了?”她问。
桃夭看了看四周无人,压低声音道:“皇上还闷在上书房里,与几名大臣连夜议事,从昨晚至今都没出来过,据说是恨不能斩了兵部尚书,只是也于事无补罢了。皇后据说……”
她声音轻得近乎耳语:“说是已经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
秦舒窈抬头望着天上,一轮明月已经越过树梢升了起来。
若在以往,此时街市上应该已经大多安静下来,白日里来往叫卖的、做工的都回家了,店铺也多闭门谢客,只有平康坊那些繁华之地,才有青楼酒家,花灯夜游。
但是今时今日,即便是在公主府的高墙大院里,也能听见外面街上一片纷乱喧哗,甚至胜过白昼。
那是百姓忙着拖家带口逃命的声音。
前些日子,皇上被小皇子的病牵绊了所有心力,将军务之事全都交给兵部的刘尚书去办,刘尚书懦弱怕事,捅了大篓子。
先是对北境官兵多有染病一事,瞒报迟报,一直只说是时气不好,偶感风寒,派军医去诊治也是一拖再拖,终于瞒不下去,病死众多,才说出实情是时疫,然而狄国的军队已经兵临城下,支援不及了。
敌军轻松攻破了边境,直奔帝京而来,刘尚书才慌忙想到调各地驻兵前来拱卫,但距离遥远,人疲马倦,倒是比敌军奔袭的速度慢了一大截。
此时此刻,敌军就在城北门外,帝京便如累卵,危在旦夕。
秦舒窈仰头望天,一时半会儿也无言以对。
这些日子以来,她辛辛苦苦谋划,做了那么多布置,但仍旧不如事情恶化的速度快,她也是真的没有把握,她的努力究竟能不能挽回事态。
她并没有多高尚,大梁朝的死活和她没有关系。
但是她想救顾千山,她不愿意看着他去死。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动静,像是夏天里低沉的雷声,一路翻涌而来,伴随着惊呼喧闹声。
秦舒窈第一时间还以为是人们拥挤着逃难,出了什么骚动,和桃夭面面相觑。
然而没过多久,就见一个人跌跌撞撞跑过来,跑近了一看,竟然不是家丁侍女,而是老管事,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长公主,城破了,敌军从北门进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评论区的小天使,已经在祈祷驸马活下来了哈哈哈哈。
我要是敢把男主弄没了,我相信你们就能让我没了=v=
放心啦,沉重不了几章的,驸马不会生病很久的!大过年的当然要开开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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