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舒窈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正遇到侍女端着托盘往里走,老远就闻到一股汤药的苦涩气息。
侍女见了她,屈膝行礼,“见过长公主。”
“嗯,起来吧。”她道。
这礼行来行去的,别手一抖把汤药给洒了。
“这是驸马的药吗?”她问。
如今全府上下都知道,驸马在长公主心里的地位非同小可,从今日他吐血后,长公主失魂落魄跑进他房里的模样,还把宫里的太医院院正都给请来了看诊,就可见一斑了。
这侍女既胆大,也聪明,答了一声:“是。”
又向院子里似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轻声道:“长公主您看,这药还需要奴婢端进去吗?”
秦舒窈挺满意她的机灵劲儿,道:“不用了,孤亲自带进去。”
顿了顿,又补一句:“你下去休息吧,今天不必值夜了。”
侍女高兴地交出托盘退下了,秦舒窈亲手端着药,推开房门。
顾千山躺在床上,与她傍晚离开的时候模样没有什么分别,只是脸色不再那样白了,反而双颊泛着两朵异样的红晕,正是高烧的征兆。
她走到床边,把药放在一旁桌上,伸手先探了探他的额头。
烫得厉害,要是放在现代,恐怕是得打吊针的水平。
她的目光暗了一暗,感觉心像被揪起来了一块。
虽然她知道,他的病是怎么来的,也亲耳听见太医院院正说了,他的底子是源源不断地在流走的,越往后亏空越多,可是这速度也未免太快了。
如果说,他是因为她对着巫蛊许愿说想回家,才变成这样,那如今她达成任务推翻大梁朝一事,连影子都还没有,他为什么会衰弱得这么快?
难道说,真的是坏事永远来得比好事快?
她心里正在纷乱,床上的人却察觉到了她的靠近,睁开双眼,朝向她的方向,轻声道:“长公主回来了?”
“嗯。”秦舒窈应了一声,在他床边坐下来。
她只以为他指的是,她下午说有事要同桃夭交代,一去几个时辰,如今终于回来了。
她有心想关心他,又怕做得太过,显得与往常差异太大,于是只淡淡问:“怎么发起烧来了,难受吗?”
“无妨。”顾千山声音比下午还弱几分。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轻轻一笑:“长公主去的那家酒肆,酒菜口味还好吗?”
“……!”
秦舒窈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要是顾千山看得见的话,就能发现她此刻眼睛瞪得都快掉出来了。
“你,你……”她一时张口结舌。
眼前的顾千山神情平静,嘴角带笑。
也说不清为什么,秦舒窈陡然心虚,甚至有一点点结巴,“你,你怎么知道的啊?”
顾千山像是被她逗开心了一下,轻轻笑出声来,笑完了,才用一种似乎合情合理,又带着点得意的语气道:“你忘了,我是帝京第一神算。”
“……”
秦舒窈很疑心,这人病在床上,别的事都不能做,可能光修炼这一张脸皮了,这样的话说出来,竟然也不磕绊一下的。
但也很有可能,是他如今发现,她是真舍不得把他怎么样。
“你不会是,在府里起卦测算孤的行踪吧?”她将信将疑问。
顾千山自然地点了点头,像是很理所应当一样。
秦舒窈顿时噎住,瞪着躺在眼前的人,胸膛几度起伏,既好气又好笑,要不是他生着病,真想把他揪起来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身子弱成这样,还要耗费力气来起卦算她,是自己的身子不值钱?
但与此同时,心底里又有一处隐秘的地方,忽地扑通跳了一下。
他以往算计她,想方设法来拦她,尽管总是借着拈酸吃醋的名头,自以为装得很像那么一回事,但她心里清楚得很,那只是他算到她要设计害人,专程来阻止她而已。
唯独今天,她是真的没有存半分这样的心思,她赴何涧鸣的约,只是觉得他言行异于寻常,想弄明白其中问题而已。
那他盯着她的行踪,干嘛呀……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故意眯起眼,端起威胁的语气,“你竟敢监视孤?”
眼前的人显然半分也不会被吓到,尾音甚至有些微的上扬,“长公主要罚我吗?”
“……”
秦舒窈的额角青筋突地一跳。这人,难道是被罚上瘾了不成?
不行,这个思路她得给他掰正过来,不然往后就没完了。
她如往常一样俯下身去,靠近顾千山,身体悬在他上方半臂的距离,恰好能让自己的气息被他感觉到。
然而她却不吻下去,停留了片刻,忽地邪邪一笑:“你那么喜欢被孤亲?”
顾千山这些日子来,自以为熟悉了她的套路,却不曾料到她还有这一出,陡然间脸色现出几许不自然,匆忙偏开了脸去。
只是他今日在发烧,倒显得脸红得不明显了。
秦舒窈心下好笑,但某一个角落却又被戳了一下,没来由地发酸。
“说,你监视孤的行踪干什么?”她故意粗声粗气。
顾千山安静了片刻,神情倒不如何改变。
“我初来公主府时就说过,从前有些权贵会在府中养着精通周易卦爻的门客,逢出门前便算上一卦,以测吉凶。”他道,“我既然住在公主府上,是应当为长公主做这些的。”
扯的什么鬼话,自己信吗?
秦舒窈哭笑不得,撇了撇嘴,忽地又俯身凑近几寸,二人之间几乎就在咫尺之遥。
但她却偏偏不亲下去,而是俯首在顾千山颈间,轻轻用鼻尖和唇瓣触碰他,像是在嗅他身上的香气,如蜻蜓点水,分外旖旎而暧昧。
她能感觉到,顾千山的身子微微紧绷起来,唇间溢出一丝极轻的,仿佛克制不住的喘息。
她微微勾起唇角,却不放过他,就着这个姿势,不紧不慢道:“孤要你做驸马,是选男人,不是雇算命先生。你究竟留意孤的行踪做什么,想好了再说,慢慢说。”
此举其实近乎无理取闹了。
而顾千山在她的辗转厮磨下,从耳根一直红到脖颈,神情却自持得很,不肯漏出半分惹人遐想的情态。
他沉默不语了半晌,才忽然轻声道:“何将军的确一表人才。”
秦舒窈从他颈窝里抬起头来,仔细打量他。
他分明是看不见的人,却还要固执地偏过脸,移开视线,倔强地不肯让自己“看着”她,薄唇微抿,由于发烧的缘故,唇上倒是苍白且微微干裂,看起来有点惹人疼。
秦舒窈的心猛地一软,既生他气,又有些不忍心生气。
她记得,她醉酒的时候,仿佛是问过他,究竟喜不喜欢她的,如果她的记忆没错,应该是没有得到回答,不然她不会哭,不会那么不快乐。
但是,他眼前的样子,应该是……在介意吧?
她的嘴角往上扬了扬,忽然有点想发笑。
真是的,当初和她装吃醋的时候,惊人之语张口就来,丝毫没有半点羞耻之意,几次三番噎得她无话可说。
如今真的吃醋了,怎么就要绕九曲十八弯,恨不得极力遮掩一样,险些让人听不明白。
这道长的心思啊,也真是比海深。
她忽然就起了歪心思,顺着他的话接口道:“嗯,的确,出身好,自己也争气,年纪轻轻就做到羽林卫的统领将军,前途无量。”
躺在床上的人脸色似有些不自然,一言未发,脸却转得更开了,朝向床里面,完全不对着她。
秦舒窈其实也不敢十分逗他。
毕竟他如今身子不行,且今天这件事,说起来的确是她凉薄,丢着自家驸马在府里病着,自己跑出去与别的男人逛街吃饭,这要是不知道前因后果,那是妥妥的人渣。
她又不能向顾千山解释,她对那何涧鸣其实半点意思也没有,先前有意接近他,是鬼迷心窍,想骗取虎符搅乱政局,好完成任务回家,而如今同意与他一起去酒肆,是觉得他浑身透着古怪,想弄明白这与她的巫蛊之术究竟有没有关系。
这种话,是没法拿出来说的,所以顾千山假如心里在意,那不叫误会,那是人之常情。
于是她有意往回转圜了一句,道:“也不知道将来何将军会配给哪家的女儿,孤猜着多半是要由皇上指婚了。”
这话的意思,其实是在撇清干系,他再好,也和她无关,进不了她的眼里,她都能坐在这儿闲话猜测他将来会和谁家结亲了,那显然她是没有这份心思的。
但顾千山也不知是真醋到这个地步,还是烧得迷迷糊糊,神智不如平日清楚,硬是没听出来,忽地微微一笑,笑容里有几分苍凉。
“若是长公主当真喜欢他,”他轻轻道,“大可以让皇上行个方便,想来皇上没有不依的道理。”
“……”
秦舒窈的脑筋猛然一疼,还没来得及发作,就听眼前的人咳了一声,低声道:“反正我也……”
他的话没能说完,立刻就被打断。
秦舒窈猛地欺身上前,一把搂在他腰上,声音里带着几分凶狠:“你胡说完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