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刺目的红在视线里蔓延。
一点一点,填满了能够望见的全部视野。
痛。
皮肤,血肉,骨骼,全部被搅碎般,痛到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
猩红色的液体,黏腻的腥味,骨骼崩裂时发出的渗人脆响,还有少年那双彻底失去了光彩的眼瞳——
诗音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急促地喘息着。
冰冷的空气流入体内,还沉浸在梦境中的大脑慢慢冷却下来。可身体已经不再疼痛,心脏却仍旧没能逃脱那令人窒息般的噩梦,疯狂地鼓动着。
又做这个梦了。
梦境的内容没有任何改变,是少年倒在一片血泊中的情景。
没有前因,没有后果,看不见他所处的场景,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唯一知晓的是死这个结局,以及迎来这个结局的宿命之日——
12月18日。
诗音闭了闭眼,深深地吸了口气,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晨光熹微。
周五,10月28日很快就到了,按照诗音的要求,全公司上下所有员工都将存放在临时保管库的文件上传完毕后,准时在18点25分之前关闭了电脑。
早已经在机房待命的诗音看着那一个个代表着终端的端口关闭,等待着18点30分的到来。这时,有三个原本显示为关闭的端口重新链接到了服务器,两分钟后又再次断开了。到了指定的时间,所有端口全部按照计划关闭。
见状,诗音对身边的樋口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的要求是让所有员工下班之前关电脑,而樋口在发通知时改成了下班前5分钟。这多出来的5分钟可以让那些粗心大意的员工有弥补错误的时间,如果忘记上传文件的话,还来得及开机,传完再关机。
在行政能力方面,她真的是非常优秀的人才。
“林小姐,这个系统升级总共要花多久啊?”去门外接了杯水的樋口走进来,把杯子放到了她的手边。
“差不多6个小时就能好。”她头也不回地看着电脑屏幕答道。
“那岂不是要到凌晨了?”
“恩,我提前跟安室先生和织田先生讲过,今晚就不用来接我了。”在键盘的噼啪声和周遭机器的嘀嘀声中,诗音的声音显得格外冷漠。
“你也先回去吧。”
“不,我是您的助理,您还在公司工作,我怎么能先下班回家呢?”樋口义正辞严地表了个态,好奇地看着黑漆漆的屏幕中白色的字母不断翻飞的模样问:
“每个分公司的系统升级都要您亲自弄吗?这样不是很麻烦?”
“是很麻烦,所以不是我也可以。”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樋口一愣,“咦?”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她在键盘上跃动的手指停了下来,拿起樋口倒好的水喝了一口,转头对她笑了笑,“我要修改地下资料库的权限。”
“哦,这样——诶?!现在就修改?!”
她的计划都还没来得及执行呢,怎么就修改了啊?!
“对啊,修改权限需要关闭系统,要是不一起解决了,之后还要再来一次,那才麻烦呢。”毫不在意地把本该是机密的信息脱口而出,看着樋口一脸懊悔的模样,诗音就笑得更开心了。
“可、可是……”她可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等笑够了,诗音才施施然地把后半句话说出来:“具体人选还没有决定,总之先把对应人数的权限加上去,之后还需要采集生体资料……恩,最快也要至少一周时间。”
话虽这么说,其实她原本的计划是把这个生体验证程序彻底关掉的。不管为了什么事,每次开门都要最高决策人亲自出马,也就须王环这种神经病才喜欢这么折腾自己。
只是现在发生了这种事,只能暂时把这个计划往后推了。不过,留个随时可以关闭的后门以备不时之需也挺好。
这才是她今天非要亲自升级系统的最重要原因。
“是、是这样啊……”
就在她刚想松口气的时候,诗音突然没头没尾地问:“樋口,如果你找到秘宝,会想要许什么愿望?”
她一瞬间震惊得张口结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明明诗音在说话的时候,打字的手都没有停顿一下,她却有种自己的内心已经被看穿一样的可怕错觉。
“我、我没想过……”
“哎~没想过啊。”她不置可否地重复了一遍樋口的话,就自顾自地沉默了下去,仿佛没有再继续谈话的意思了。
可她的突然安静却让樋口无比煎熬,不知从何而来的焦躁攫获了她的心脏,让她心惊胆战,七上八下的。像是为了对抗这种压力一般,她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那林小姐呢,您有什么愿望?”
她笑嘻嘻地转头,“恩……世界和平?”
樋口:……
她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成功取悦了诗音,她抱着胳膊笑了好半天。
“林小姐,我是认真问你的!”
“好好好,愿望,愿望是吧?”她抹了抹眼角笑出的生理性眼泪,说,“我没有那种东西啦,非要说的话——”
“非要说的话?”
“——还是希望世界和平吧。”
樋口:……
夜色渐浓,时针越过了0点,日历翻开了新的一页。
诗音终于从代码的海洋中爬上岸来,习惯性地伸了个懒腰。将挂在椅背上的大衣披在肩上,推醒了不知何时伏案而眠的樋口,走出了只剩下保安留守的索尔顿大楼。
深秋的夜晚,满月盈盘,就算是街道上仍旧绚丽的霓虹也无法掩盖它的清辉。没有拒绝樋口送她回去的好意,诗音坐在副驾上,双眼望着窗外的夜空,长久不发一言。
红灯亮起,汽车缓缓停在了斑马线前。樋口松开刹车,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上司。街灯的光静静地停在她的眼里,模糊了她的焦点。略显怔忪的神情,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的姿势,与平日里那副毫无破绽的精英模样相距甚远。
“您要是累了的话可以先睡一下,等到了我会叫您的。”
像是被惊醒般,涂上了冷光的眸子突然转了过来,轻缓地眨了下眼。
“不用了,我等下还有点事要处理,还不能睡。”说着她重新坐直了身子,“在下一个路口把我放下吧,我想在河边吹吹风,清醒一下。”
虽然有点担心她的安全,但这里离诗音住的公寓不过五分钟的路程,樋口就没再继续坚持。凌晨的横滨空荡荡的,街道也好,河堤也好,昏黄的路灯下,独自一人离去的她影子拉得老长,又在进入下一盏灯下时模糊了踪迹。
她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呢?
不知道自己处于什么样的境地吗?还是不在乎自己被各个势力盯上?
她对秘宝看起来毫无兴趣,是觉得这世上不存在那样的东西吗?
明明每天都待在离她最近的地方,樋口却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懂诗音。
夜风刺骨,即便是穿着羊毛大衣,仍旧无法阻挡寒意侵袭。
诗音拢了拢衣摆,却没有将披在肩上的大衣穿好的意思,这样的温度反而能让她的思绪更加清楚。
昨天,小双将冒充tog的人找了出来,这本该成为终结的事件却成了新的麻烦的开端。
折原临也。
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也许横滨的组织还不甚了解,但身处池袋那个泥潭的人都明白,他几乎是纷争和混乱的代名词。
作为tog的同行——一个情报贩子,不图名,不为利,玩弄情报,玩弄人心,只为了满足他观察人类的特殊癖好,是个彻头彻尾的愉悦犯。所有被他盯上的人或者组织,最终都逃不过一劫,少则脱掉一层皮,多则连存在本身都会被抹去。
只要想到他盯上了索尔顿,诗音就没办法不头疼。
更何况,她还跟那家伙结过仇。
这次临也主动出击,披上仇人的马甲搞事情,让诗音很难说服自己他做这些会跟她没有关系。不管是想要报复还是想要扒了她的伪装,在现在这个时点上都是个巨大的不稳因素。
一天不搞清楚他的目的,她就一天不得安宁。
但是,危险也同样意味着机会。
她想要做的事到现在都没有进展,虽说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可能早一天解决自然更好。现在拜临也所赐,各大势力都把目光放在索尔顿,认为“书”就在地下资料库。那她完全可以利用这件事,将可能会对那件事造成影响的选项扼杀在摇篮里。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
进攻永远是最好的防守。
事关生死,她不可以坐以待毙。
那么,具体该怎么做呢……
无意识间不断向前的脚步停顿,诗音抬起头看了眼周遭的环境,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朝着与公寓相反的方向走出了太远。于是调转回头,准备在回程的路上再思考具体的做法。
就在这时——
余光里,河川的粼粼波光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夜色掩盖了太多东西,即便认真去找寻,也没能在第一时间找到那个异样的东西。
没有再多费心思给这个意外,诗音提步准备回程。谁知刚走了没几步,就发现河岸与河川交界之处,有凝滞的暗影在蠢蠢欲动。那东西慢悠悠地支起身体,一寸一寸地挪动着,似乎想爬上岸来。
看着那个吃力的动作,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怪谈,什么河童的传说啦,藏匿在芦苇丛中的杀人魔啦之类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然后,那东西似乎是用尽了力气一样,在下半身还没能出水时就扑倒在岸边,没了动静。
去看看和赶快离开两个选项在脑海中僵持,终究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句话占据了优势。她把放着笔记本电脑的包放在路边,点亮手机的电筒功能,再随手捡起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慢慢走了过去。
夜晚的草地上结满了露水,踩上去有些过于滑腻。诗音小心翼翼地靠近河川,手机的灯光已经可以隐约照见对方掩藏在植物后的身形——似乎能看到类似布料的东西。
应该是个人。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立刻加快了脚步。
救人要紧。
如果是坏人,打一顿就是。
然后,就看到了仰面躺倒在地,下半身还浸在河水里的——
太宰治。
诗音:……
必须强调一下,在看到他脸的一瞬间,她有种立刻掉头就走的冲动。
但是呢,现在是10月,还是凌晨,气温还不到10c。像这样泡在水里就算淹不死,过上一会儿也得冻死。虽然太宰他生命力跟蟑螂一样顽强,这种一般人过不去的坎对他来说也许顶多就感冒个几天,可能连烧都不会发。
但是呢……
唉,算了。
诗音扔掉了石头,在他的身边蹲下,喊了他一声。
“太宰先生。”
没有动静。
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太宰先生。”
还是没有动静。
难道真的晕过去了?他不是投水跟家常便饭一样的存在吗?竟然也会因为脱力晕倒吗?
她犹豫着抬手,碰了下太宰的脸——
冷得像冰一样。
然后捏起来,狠狠地一拧。
“啊,好痛痛痛……”刚刚还疑似失去意识的他缓缓睁开了眼,水珠顺着他睫毛的弧度滑落,在眼角留下一道泪痕。太宰委屈地撇了撇嘴,黏糊糊地抱怨道:
“就算不用人工呼吸,一般也不会用掐的吧。”
“一般也不会有人三更半夜扮水鬼河童还装晕。”她冷淡地收回手,扫了眼他还浸在水里的腿部,“不先上来再说话吗?”
他无辜地眨了眨眼,“没力气了。”
诗音怀疑地看了他几秒钟,然后伸手拽住他的后衣领,就着起身的动作一拉——
就把他整个人从水里拎了上去。
“哦~”
他大惊小怪地发出了一声惊叹,然后又不动了。
“还要继续躺着吗?”她不能理解。
“是真的没有力气了呢。我从下午一直漂到现在,真的一点体力都不剩了。”他歪过脑袋来对上她的视线,似乎这就是他能做出的最大幅度的动作一样。
从下午开始?以这个季节的时间判断,差不多下午6点就已经可以称之为黄昏了。他的意思岂不是……至少在河里漂了7个小时了?
这都没死,不愧是你啊太宰治。
“现在的人真是太冷漠了,看着这么大一个人在河里漂着,竟然没有一个人来救我。想我孤零零一个人从上游漂到下游,最后又可怜巴巴地被水冲上岸……唉~要不是最后遇到林小姐你,今天一整天可就太寂寞了。”
“真觉得寂寞就去找织田先生喝酒去,没事跳什么河啊。”她嫌弃地说。
“这算是一种习惯还是生活方式呢,哎呀你肯定懂的。”
“我不懂,请不要随便碰瓷。”怼完了之后,她认真问了句,“要我帮你叫救护车吗?”
“哎?不要,我讨厌消毒水的味道~”
“那我打电话给织田先生。”
“织田作现在已经睡了,他现在可是个每天晚上十点准时上床的上班族。”
诗音无语地瞪着他,完全不懂这人到底想怎么样。
看她露出这样有趣的表情,太宰没绷住笑出了声。
“其实你可以把我丢在这里的,等我有力气了就会自己回去。”看她还是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笑嘻嘻地调侃了句,“还是说什么,林小姐想请我去你家做客吗?”
然后就看到对方脸上突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太宰:?
“好主意,就这么办。”
说着就拽着他的胳膊将他从草坪上拉起来,然后……
像扛大米一样扛到了肩头。
太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