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时间回到现在——
他们被人从机场一路追赶,一点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身体在这疯狂的对峙中,竟然慢慢适应了,刚刚还不断翻腾的胃部渐渐平静了下来。
可她仍旧还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究竟是为了什么。
“林小姐你……不害怕吗?”樋口再次转过头来,忧心忡忡地问。
诗音闻言,通过车内后视镜扫了眼安室透的表情——他这次没有主动迎上她的目光——才继续保持着轻慢的语速开口:“只是时间带来的经验而已。要是遇到一点小事就乱了阵脚,岂不是白活到了这个岁数?再者——”
她用空着的左手将垂到胸前的发丝重新挂回耳后,偏过头来看向樋口。一盏盏路灯的光亮在她因为笑意而微微眯起的眼中飞速划过,让人无端联想到了机器高速运转时不断闪烁的信号灯。
“我向来信奉一个信条——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而一旦交托之后,就百分百信任对方的能力。”说着她重新将目光投向车内后视镜,给了安室透一个信赖有加的笑容。只是那样的表情显露在她脸上,莫名夹带了三分盛气凌人。
“作为司机的安室先生都不紧张,我们作为乘客就更没必要了。”
“既然林小姐都这么说了……”他闻言抬起下巴,如同回应般露出了锋利的笑容,“那我可不能辜负您的信任啊。”
如同回应他的话语一般,仪表盘上的指针毫不犹豫地向着120的数字偏了过去。
话虽如此,实际上论车技,能比得上安室透的也没几个。
这种情况下除了相信他,也没什么别的好办法。
唉,说到底还是她被人有心算无心,失了先手的锅。
等她缓过劲儿了,一定要那家伙好看。
只是……
看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夜景,和身后紧追不舍的车辆,诗音不免有点担忧。
那也得等过了这一劫才行啊。
事情果然没办法跟想象中一样那么顺利。
跟他们一开始所想的不同,身后的家伙并不是心血来潮的追踪者,而是经验极其丰富的猎手。不管是极限超车,还是单侧轮换道,甚至开足马力沿着墙面飞奔,都没能甩掉后面的家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追逐战逐渐变成了拉锯战。
樋口打开导航,发现以这个速度下去,不要两分钟,他们就要越过川崎,进入横滨市区了。
进了市区,他们应该不敢太过嚣张,再这么明目张胆地明抢了,就算被堵住也不至于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虽然政府大部分时候都是吃素的,但都对方都骑在他们头上了,想必横滨市内的军警都已经收到了消息,随时准备出击了。
可问题是——
樋口担心地看了眼诗音,后者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除非不得已,他们同样也不想惊动政府那边。
湾岸线直通港区,到时候实在不行,就让安室透把车开进港口mafia的地盘,让港口mafia的人去解决他们身后的家伙们。
显然,对方也是这么想的。
就在樋口准备给港口mafia的下属发邮件的时候,车身突然发出了像是被铁锤猛烈敲打的声音,晃动得更加激烈起来。
“是枪击!”对这个声音十分熟悉的樋口脱口而出。
“看来他们等不及了。”安室头也不回地说。
后视镜里清晰地映照出了那两辆车的副驾上的人手持冲锋枪向着他们射击的一幕。
“林小姐,趴下!”樋口转头的瞬间,眼看着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这里。情急之下拽着诗音向下一按,等待着后窗在冲击力下彻底碎裂的未来。
然而,除了又一声沉闷的混响以外,等待的玻璃碴子并没有落下。
“咦?”没有开枪?
两人抬头一看,后窗的玻璃裂出了一块肉眼可见的蛛网,却仍旧坚·挺着没有裂开。
“这……”樋口目瞪口呆,“该不会是防弹玻璃吧?”
这可是以皮薄闻名的跑车啊!
“啊哈哈,这不是想到林小姐就要来了吗?刚好有人给我推荐防弹加固,我看还挺好玩的,就顺便做了。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呢~”安室透像是炫耀新到手的玩具一样,随口讲出了不得了的话。
鬼才信你!
樋口松开诗音,转头瞪了他一眼。
诗音用指腹描摹了下龟裂的玻璃纹路,在内心计算了下,得出了结论。
“这块玻璃只能再承受五次这样的攻击。”
“林小姐真是见多识广啊。”安室透一面疯狂转动方向盘,躲避着身后的枪击,一面笑嘻嘻地说,“马上就要进入市区了。”
诗音沉吟片刻,问:“那要是他们还不收手呢?”
车内突然陷入一阵沉寂。
“你带武器了吗?”樋口突然问。
即便是心理素质强如安室透,还是被她这个直白的问题噎住了。
“——如果削皮刀也算的话。”
“可恶!”她一拳敲在了门板上,完全没有了刚刚在诗音面前那种小女生的姿态。
“区区这种程度的家伙……”
此时,恰好一枚子弹击中了侧窗,让玻璃上又裂出了一块蛛网。
这样下去不行。
就算车是防弹的,轮胎和底盘肯定也没有足够的加固,万一被射中该翻还是会翻。照这样下去,安室透根本来不及开到港口mafia的地盘,他们就都得死于车祸。
混蛋,到底是哪个乡下来的破组织,没脑子就罢了,竟然还这么嚣张!
林诗音要是死了,他们就什么也得不到了啊!
铃——铃——
单调枯燥的铃声打破了车内愈见焦灼的沉默,樋口火急火燎地掏出响个不停的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后整个人都愣了下,才接通了电话。
对面似乎说了什么,她硬气地回:
“……我凭什么相信你?”
半晌,她神情纠结地转头看了诗音一眼,在她不明所以的注视下咬了咬牙。
“我知道了。”
电话一挂断,樋口立刻打开了导航:“安室,往这里开!”
安室透扫了眼地图,“那是哪儿?”
“别管了开过去!”
白色的跑车保持着120码的速度冲出了高架,在完全没有减速的情况下擦着马路的边缘完成了一个漂亮的漂移,进入了前往市郊的路。
后方的一辆轿车转弯不及,一头撞上了路边的大树,不得不停下,剩下的那一辆仍旧一刻不停地追着他们,从后座车窗也探出来两人,射向他们的子弹立刻又密集了两倍。
“还有500米!坚持住啊安室透!”
“不用你说!”
方向盘在他手中不停地转动,眼前笔直的公路却在视野中左右飘移。
视野成了扰乱大脑认知的妨碍,子弹造成的闷响如同拙劣又嘈杂的交响乐一般,在耳边反反复复。远处的仓库在扭曲的视线内越来越近,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了,偏偏这个时候,一直勉强保持着平衡的跑车突然一颤!
“爆胎了!”
失重的感觉袭来,在仿佛漫长又极为短暂的静止之后——
天旋地转。
右侧额头猛地一痛,大脑像是受到了重击一般,霎时间变得一片空白。身体就仿佛被扔进了洗衣机里,被重力疯狂撕扯。腰间的安全带勒得她生疼,但这种感觉也只是一瞬,很快,意识开始变得朦胧……
时间的流逝变得无法测量,整个空间似乎都安静了一阵,又重新被各种各样混杂的声音填满。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明明应该很近,却又奇妙的遥远。她尝试着睁开眼睛,却只能模糊地看到被红色的磨砂滤镜覆盖住的世界。
一直勒在腰间的东西被解除了,迟钝的大脑无法明确地给出解答。但紧接着身体一轻,布料特有的柔软和人体的温暖让她凭着感觉再一次睁开了眼睛。
血色笼罩下的视界里,她看到了一个人模糊的轮廓。无法辨别的发色,无法辨认的五官,被打了磨砂滤镜的世界,没办法在脑海中构筑出一个完整的形态。
只有萦绕在鼻翼间的,那在浓浓的血腥味掩盖下,淡得让人难以察觉的木质清香……
莫名地让她怀念。
再次睁开眼睛时,见到的是没有任何特色的天花板。
几乎是同时,额头传来阵阵刺痛,一抬手却只触到了厚厚的绷带。
发生什么事了?
“你醒了啊。”
发现她想要坐起来,说话人伸手替她把枕头竖了起来,还扶了她一把。
“谢谢……你……呃?”
暖色调的阳光掀开蓝色的窗帘,将室内镀上了一片金黄。男人的红发在这温和的光芒里宁静却汹涌地燃烧着,灼痛了她的双眼。诗音不得不闭上眼平复了一下自己莫名震荡的情绪,重新睁开眼,看向那双比记忆中更加内敛的蓝色眼眸。
“初次见面,林小姐,我是武装侦探社的织田作之助。受社长之命,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担任您的保镖。”
“保镖?”为什么?
刚想去思考问题,血管仿佛在发出哀嚎一般在右侧额头上疯狂鼓动。她难受地想要摁一摁太阳穴,手却在半空中被抓住。
“医生说,不可以触碰伤口。”织田一板一眼地说。
“可是好疼……”
“很疼吗?”织田跟她大眼瞪小眼了几秒钟,最后松开她的手腕,认真地说,“那我去找医生过来看看。”
医生很快过来,给她做了个简单的身体检查。
“你虽然头部受到了撞击,不过缝过针后也没什么大的问题,还有一点轻微的脑震荡。这几天用脑是会有点疼,休息两天就没事了。”医生解释了几句病情,又应她的要求给她开了几片止痛的药。
“麻烦您为我费心了,非常感谢。”
诗音强撑着用完美的营业笑容对医生进行了感谢,然后在他关上病房大门后再一次萎靡地靠在了枕头上。
感觉更难受了……
无法思考,思维混乱,注意力不能集中,从未有过的感觉让她不免有些焦躁。但是意外地,只要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诗音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能沉静下来。
这个时刻在她身边的人是他,是巧合吗?
织田:?
“我的那两位同事怎么样了?”她适时地问出这个问题,掩饰自己盯着对方发呆的事实。
“那两个人都没有受伤。”
真是简洁明了,一句废话都没有的叙述方式呢。
诗音叹了口气。
“给我讲讲事情的来龙去脉怎么样?你们社长的委托是怎么回事,我身上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之类的。”
事实证明,织田知道得不比她多多少。
除了一周前社长接到委托,指名将这个保镖的任务派给他以外,他什么也不清楚。原本他是打算第二天再去索尔顿公司那边见诗音的,而这次能刚好救到她纯粹只是巧合。他们侦探社追查的另外一起案子——一支非法入境的雇佣兵组织恰好将她当成了目标,所以他们在追踪过程中就顺手救下了她。
“所以是您把我从车里救出来,送来医院的吧?织田作……之助先生。”
“这倒不是。我当时是负责跟那些雇佣兵战斗的,去救你的人——”
“是我哟。”
空荡荡的窗外,突然冒出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略显凌乱的黑发上还粘着片枯叶。
脑海中一瞬间闪过无数片段,是清晨懒洋洋的毛毛虫,是快要被正午的阳光晒化的冰淇淋,是夕阳下形单影只的野犬,是深夜看着万家灯火却格格不入的旅人……
那个似是而非的存在就出现在自己眼前,可以被自己的眼睛捕捉到,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是真实的。
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情涌上心头,一时间五味陈杂,竟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好在她已经不再是十几岁的年纪,更加内敛,更会克制。可即便是现在的她,也依然只能任由自己的视线纠缠在他身上,拉也拉不回来。
“你在外面做什么?”
“阳光太舒服,一个不小心就在草坪上睡着了。”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因为织田的问题露出软绵绵的笑容。而后支着窗台边动作轻巧地翻了进来,落地时甚至没发出什么特别的声响。注意到诗音正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自己,正在拍灰的他转过脸来,笑嘻嘻地对她举起了手。
“呀,又见面了呢,林小姐。”
朦胧美好的滤镜一瞬间破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拉回了现实。
他在说什么?他发现什么了?
诗音隐藏在被子下的手猛地攥紧,心跳一瞬间就突破了界限,几乎就要从胸口跳出来一样。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视线却先一步因为心虚避开了他的注视。
不行,这样下去就算之前没发现,现在也会知道她有问题。
诗音几不可察地吸了口气,让冰凉的空气冷却一下自己快要爆炸的大脑。而后及时调整了脸部表情,微微蹙起眉头,让避开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织田身上,又若无其事地重新落回青年的身上。
“什么……?”
“哎?这么快就不记得了吗?”他将手收回,支起了侧脸,眼神轻飘飘地落在她脸上,带着听不出真假的笑意说:“明明刚刚还叫过我的名字呢~”
“……刚刚?”什么时候,为什么她完全没有印象?
“虽然已经是一天前的事了,不过对于才醒来的你来说就是刚刚哦。”他十分善解人意地解释了刚才的话,没有给她留下一点逃避的余地。
“我听得很清楚哦,把你从车里救出来之后,你看着我的脸,喊了一声——”
太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