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么知道我同小辞表明心意的?”
一进到太子在行宫中的居所,沈凭舟就迫不及待地撑在桌面上,盯着太子稍显冷清的面孔问出了声。
太子整理奏本的手滞了片刻,然后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向沈凭舟:“你跟她表明心意了?什么时候!”
空气霎那间安静了下来。
两个男人隔着一张桌子呆愣对望,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满满的震惊。
“你不知道?!”沈凭舟同样不可思议,“那你为什么要给我送轮椅来?又为什么要同越西辞说什么借不借的?”
“轮椅不是你叫我送的?”
太子霎时间不寒而栗,眸中满是惊恐,顿感有什么事脱离了他的掌控。
那日沈凭舟从他那忽悠了一篮子糕点走了之后,他便又收到了一位自称是沈凭舟的人的小厮送来的条子,请他送信回京为越西辞造一辆轮椅。
他本以为那是沈凭舟不好意思再回来找他,因此找了个小厮替他传话。
可是现在看来,竟然不是这样!
沈凭舟也是一脸懵地看着太子,他沉默半响,斟酌着开口,“若是再见到他,你还能认出来吗?”
“无妨,”太子沉默片刻,忽地自嘲一笑,“手伸得够长,看来咱们俩都小瞧他了。”
沈凭舟微微挑眉,“听你这意思,是已经有了怀疑对象?”
太子瞥他一眼,“你不也怀疑他吗?”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地伸出手比了个数字,而后相对一笑。
只是任谁来看,两个人的笑脸都满带着讽刺与了然。
厚厚的一摞奏本“啪”地一下落在檀木桌面上,那厚重的本册甚至在桌面上磕出一个浅浅的洼坑。太子面带讥诮,点了些许朱砂化在水中。朱砂颜色艳红,涓涓顺着边壁淌下。
“若我那六个哥哥真同世人所传的那样废物,怎么可能会安安稳稳的活到现在。父皇不想动手,母后不愿动手,本宫不屑动手,可宫里从不缺魑魅魍魉,怎么没有人动那些歪心思,想向本宫这个太子投诚?”
太子一边说,一边沾了沾朱砂,摊开本折子,不知看见了什么话,拿着朱砂笔在上面划下了长长一道。
“父皇这几年往肚子里吞了不少丹药,眼看着是精神了不少,可张太医却私下里跟本宫说过,父皇的底子早就被掏空的差不多了。母后也好,本宫也好,都不知劝了几千次。可父皇要不听啊……本宫估计着,也就是这几年了。”
这话说的十分大逆不道,可沈凭舟只是沉默地点点头,一双如烟墨般的眸子含着一丝令人难以寻及的森然。
“如果是前几年本宫羽翼未丰时,本宫或许会怀疑是几位年长的皇兄。可如今本宫手掌禁军,又有沈世子这个好兄弟从旁辅佐……”
“殿下,我总有一天要回肃州的。”沈凭舟出言打断,语气不悦地提醒他。
太子恍若未闻,合上这本又抽出那本,鲜红的朱砂笔转瞬间便在奏折上写出大片陈词。
“如今本宫已然集齐底牌,也不再是曾经的黄口小儿。三位皇兄想要夺位,光有年纪可是不够了。”
沈凭舟无言以对。
他知道太子话中暗讽的是什么事,说起来他被父王送进京城也与此事有莫大干系。
柔然王军凶猛狠毒,冲杀起来恍若凶恶狼群。沈凭舟自认有屠狼宰虎之勇,却也比不上太子在宫中这阴诡艰难求存。
太子乃皇后嫡出,出生之日就被立为储君,大赦天下,皇朝共庆。
可彼时皇帝却丝毫没想起自己还有其他六个儿子,其中两个已然成年。这两个成年皇子的身后不知已经积攒了多少世家朝臣的人脉支持。
可太子一立,往年的投入皆化作云烟,又有谁愿意无端经受这样的损失?
其中以大皇子的母族尤甚。
大皇子的生母淑妃乃是皇帝少年时的太傅之女,与皇帝也能称得上一句青梅竹马。
然而谁想到淑妃拼死拼活生下了皇长子,即将摘取胜利果实时,杀出了皇后这个程咬金。皇帝老树开花,同刚刚及笄的皇后一见钟情,老夫少妻,恩爱不移。叫多少在宫中苦熬经年的女子咬碎了一口银牙。
而太子的出世,更是压弯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少年皇后,稚婴太子,成了不知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沈凭舟不知道在他进京之前,皇后和太子已经经历过多少风雨。而那些风雨最终也只变成了短短了十六个字。
淑妃自裁,太傅辞官,皇长子出宫开府。
皇帝也在那年之后彻底失去了对朝堂的掌控之力,由太傅所主导的寒门朝臣对皇帝心寒,由皇帝所代表的宗室皇亲事不关己。
分崩离析的偌大朝堂全数落在了不过十几岁的太子身上。
至于太子……
明知有人出手害他们母子,却并未以此为由治他们的罪,反而只以淑妃自裁作为事件的收尾。太子也对自己这位奢望着“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好父亲寒了心。
而世代忠于皇帝的安西王府在好不容易平定乌哈尔草原之乱后,将王府世子送来了京城,向朝臣们宣告着他们西北沈家的态度。
太子对安西王府这样分明的行为十分感激。他抬眸望着沈凭舟,忽地像是想起来沈凭舟方才说了什么,收气瞳中的埋怨与凛冽寒芒,笑着调侃起来。
“不过说起来,你和越姑娘正是浓情蜜意,你舍得这时候回肃州?”
“我还没问。”沈凭舟无辜耸肩,带着一股外强中干的理直气壮,“出嫁从夫,都嫁到我们沈家了,她还能不跟我走?”
太子觉得好笑,可又觉得情绪忽然有些落寞。他幽幽地搁下狼毫笔,慢悠悠地收起了桌面上摊开的奏本。
“这么些年了,我身边就只有你一个好兄弟。”可过不了多久,你也要离开了。太子咽下后半句话,再抬首时已是一副盈盈笑着的模样,又想起了当年同沈凭舟初次见面就打了一架的窘迫模样,端起茶盏遥遥道:“等你回西北成亲那天,我定然长亭相送。”
沈凭舟同样端起身旁的茶盏,与他遥碰了一下,“人来不来无所谓,礼送来就行。”
太子不由得失笑。他放下茶盏,忽地又问道:“那两个柔然人,你查得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这两个人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我叫人审了一圈,人人张口就是‘不认识’,‘不知道’。也不知道这群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一说起这个沈凭舟就生气。
禁军护卫中枢,竟还能混进生人去!这若是在他们安西军中,他沈世子就要丢下军令,砍了统领的脑袋!
“韩统领怎么样了?”沈凭舟问的是那个被太子赶回京城的禁军统领,“你说你费了半天劲把他提到统领的位置,功没立上,纰漏出了不少。当初还不如提了姓赵的上位。”
沈凭舟顺着敞开的宫门朝外望去,整齐的队列严阵以待地四处巡逻,更是将太子的宫苑团团护卫住。仿佛连只苍蝇未经允许都休想飞进来。
“瞧瞧,这不也挺有手腕儿的吗。”
太子也抬头瞥了一眼。他没说话,又抽出了一本奏折看了起来。
“赵副统领……是个聪明人。”他慢悠悠地下了个评价,“他知道跟着谁对自己最好,所以自然卖力。”
沈凭舟没有回答。他知道,太子对他的评价也是一样的——聪明人。
就像是他上次说的那样,在太子眼中,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一是对他有用的,一是对他无用的。
沈凭舟无疑是有用的那种。
太子身边的沈凭舟可以能干,可以英勇,可以关心。可他却依然总要给太子留些小把柄窝在手里,才能将他们之间的关系维系得当。
沈凭舟眨眨眼,将目光移到空中高悬的日头上。
车队行走半日,太阳早已升过了天际的制高点,如今像是个暮年老朽,踽踽西落。
它终归会落回到西边的。
“殿下。”夏实的声音骤然响起,“您让奴才去找的东西,奴才找回来了。”
太子和沈凭舟对视一眼,看着夏实手中的黄竹匕首。
沈凭舟蹙起眉头,从托盘里捡起它,在手中旋转把玩,“你瞧这刀尖弯曲的弧度,觉不觉得十分眼熟?。”
太子盯着他指尖所指的位置仔细回想起来,倏地眼前一亮,盯着沈凭舟的脸庞说到:“柔然骑兵!”
沈凭舟点点头。
“大秦建国多久,我们沈家就与柔然厮杀了多久。那日小辞掏出这把匕首时我就觉得眼熟。今日仔细一看,果然与我想的一样。”他顿了顿,眸光幽幽,“这把匕首是越陵送给她,说是给他防身用的。殿下,您觉得此事,越陵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谁知道呢?”太子嗤笑一声,“他有秘密,咱们就没有吗?”
沈凭舟微微一愣,赞赏地点了点脑袋,“你说的竟然很有道理。”
太子忽地凝视着他,试探着问道:“比起越陵,我反而你的小辞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吗?”
“谁知道呢?”沈凭舟学着太子的口气,“小辞早就下了台了,她甚至不是越家的亲生女儿。”
太子闻言算是来了兴致,“你怎么知道?有什么证据?”
“没有证据,但我信她。”
沈凭舟声音平淡,语气却十分笃定。
太子一噎,低头继续看他的奏折去了。
说起越西辞,沈凭舟眼前一亮,揶揄着开口,“越家剩下的那俩姑娘,你就没有一个看得上的?”
“我有病?明知道她们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还要选一个?”
“说不定对你有用呢!”沈凭舟随手将那把匕首扔回托盘里,“说起来你也快二十了,陛下就没跟你提过纳妃的事儿,且不说太子妃的人选得好好谋划,这侧妃良娣总选好几个了吧?”
“提过,我拒绝了。”太子头也不抬地回答,“都没什么用。”
——
“唉,沈凭舟怎么还不回来啊。”
越西辞坐在她的新轮椅上,发出了自打他搬进来后的第三十二声感慨。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两个人刚相互表明心意,以至于分开片刻她都觉得难以忍耐。
沈凭舟其实也没走多久,最多也就一个时辰。可越西辞就是觉得好像很久没看见他了似的。
岫玉在她身边看得出奇,低头偷笑了一声,又端起茶盏递过去,“姑娘,您喝水。”
越西辞顺手接过,刮了刮杯盖抿了一口。
一股浓浓的红枣香和辛辣味刹那间炸在她的口腔之中。
“咳咳!”越西辞咳嗽两声,将那盏红枣姜茶放回到桌面上,“这怎么又是枣子!”
他一双杏眼瞪得圆滚滚的,纤纤玉手指着桌面上的坚果、果盘和茶盏言辞控诉。
“今天一天了,除了红枣我就没见着别的水果!”她叹口气,语重心长地跟人商量,“我知道我这几天看起来脸色苍白,但你们要给我补血也不是这么个补法儿啊!好岫玉,你去给我寻点别的吧。”
岫玉看着越西辞一副渴望又可怜的眼神,心中一软,点了点头。
越西辞可算是松了口气。
她知道自己过多,以至于这两天沈凭舟变着法儿地给她补血。又是阿胶甜羹,又是人参鸡汤,现在就连她平日里喝的水也要放两个红枣意思意思。
也不知道沈凭舟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偏方。
岫玉很快就捧着新样式的水果回了来,她的声音中洋溢着高兴,举了举手上的盘子给越西辞展示道:“姑娘,竹子说桂圆也是补血佳品,奴婢特意给您寻了些来!”
越西辞:“……”行吧,好歹比天天嗑红枣强。
了胜于无!
她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一边从盘子里抓了几颗桂圆出来剥皮,只是才刚一用力,原本饱满的浅褐色的果皮立时凹下去一个小坑。
越西辞心里忽然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她动作娴熟地剥开那颗桂圆。黝黑的果肉一接触到空气仿佛又缩小了一圈,顺着破开的壳的缝隙滚落在桌面上。
“这怎么还是黑的!”岫玉看着那黑乎乎的果肉大惊失色,“这小太监办事真不靠谱,还说什么是特意给越姑娘准备的,就特意准备出一盘子坏了的果子?”
说着她便要将桌面上的桂圆收回到盘子里,气势汹汹的样子仿佛是要去找人拼命一般。
越西辞眸光一闪,拦下了岫玉的手。她的目光顺着岫玉白皙的手臂一路蜿蜒爬上,直到停在她的脸庞上,看的岫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姑娘,我这就去给您换了鲜桂圆回来……”
“岫玉,你说的小太监,怎么会知道这桂圆是给我吃的?”
岫玉的动作一怔。
是啊,这里可是内务府专门拨给沈世子住的院子。一个无品无阶的小太监怎么会知道越西辞住在这儿,还说什么,是专门给越姑娘准备的。
越西辞眸光幽幽,按理说除了太子和沈凭舟,再一个会知道越西辞住在这儿的人便只有越陵了。
她蹙着秀气的峨眉,越陵的坐在他床边皱着眉头一脸心疼的模样在她眼前一闪而过。越西辞双目大睁,蓦然感觉自己好像是抓住了什么。她低头看了看眼前的桂圆,拉着岫玉坐在她身边。
“你再好好跟我讲一遍,那小太监把桂圆给你的时候是怎么跟你说的?”
岫玉看着越西辞突然严肃的起来的样子,也是神情一凛。这事儿才过去不久,因此她记得很是清晰。
“那小太监说:‘这位姐姐先拿这些,今日才刚到行宫安置,有些东西打散放乱了,只这一包桂圆因得了越大人的吩咐留放在了表面。您先给越姑娘拿去,要是不够再回来取。’”
“越大人?哪个越大人。”
越这个姓氏可不常见,这一条队伍中就只有两个“越大人”。这吩咐人特意留桂圆出来的人是越丞相,还是越陵?
流出一盘子桂圆又有什么深意?
越西辞挑起一片桂圆皮捏在指间,两根纤长的手指下意识摩挲着,沉静了半晌也思考了半晌。
倏地眼前一亮。
越西辞丢下那片瓜子皮,拉着岫玉道:“剥开。把这盘子里所有的桂圆都给我剥开!”
她话音还未落,便已经上手抓了一把桂圆。也顾不得什么方法手段,一捏一抠,霎时间就挑出一颗黑乎乎的桂圆肉。
岫玉也连忙学着她的样子跟上。
这一盘子里最多不过三十颗桂圆。两个人动作极快,一眨眼便堆出了一座干桂圆堆成的小山丘,就连桂圆皮也再桌面上铺得到处都是。
看着越来越少的桂圆,越西辞的眉头越皱越紧。
难不成是她猜错了?
她的心沉了下去,手上的动作也渐渐缓慢了起来。正在这时,只听耳边忽地“咔嚓”一声。
这声音清脆,与她们二人先前捏开桂圆皮时的声音截然不同。
越西辞猛地转头望去,之间岫玉的手上洒满了片片果皮,而本应该和果皮一同出现的黑色果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管小指甲盖长的纸条。
小小的纸条被卷成管状,还透着漆黑的墨迹。
“姑……姑娘……”岫玉又想哭又想笑。她将那一根纸管递给越西辞,“这是什么啊……”
藏得这么隐秘,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越西辞瞥了她一眼,从她手上接过那张纸条。攥在手里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才终于下定决心,撵起末尾,将上面的字展露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赶进度,顺下剧情:
皇帝和皇后老夫少妻,太子是老来子。他出生之前大皇子以为自己能当太子,朝臣们也往大皇子身上押了宝。结果太子出生了。赌徒全赔,庄家通吃。但是赌徒们不甘心,想要联合起来反咬庄家一口,失败了。
沈家作为掌兵的藩王,只认储君,于是把沈送进京城给太子撑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