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知道赵半城心有所求,铁无双反而並不急于去签那股权书。
他先备下整桶朗姆酒及各种美食,去到会馆中,陪着那一班葡国船员兄弟们喝了个尽兴。
众人酒至半酣,走出门时,一泓平静秦淮水之中,河舫竞立,灯船萧鼓。
铁无双闲暇时不喜车马代步,他带着几分酒兴,昂首于灯红酒绿之中徒步穿形而过。
走到青溪水道与内秦淮河合流处,人流变得稀少,现出一片庄严的房舍,房舍其外,临河有一个石质牌坊,正面两侧楹联书:“细柳夹岸生,桃花渡口红。”于灯火阑珊中,字迹依稀可望。
此处,两河岸边,种植着繁缛的桃树,春天起时,桃叶纷飞飘落于水面,渔夫于是笑而谓之桃叶渡。
如今,春刚至,桃叶萎靡。
偏偏房舍中的高台纱笼处,泄下一段乐声,这乐声,音色浑厚悲咽。
所有离别,思念,悲伤或忧愤尽在其间。
铁无双闻声,将脚步放轻,他虽然不识此曲,但是听着听着,一种伤感悲切的情绪不经意间涌上心头。
此处居住的人客非富既贵,众皆喜静,更深时刻,春虫蛰伏,飞鸟不惊,估计是奏乐之人打理得法,抑若是大家都己经习惯了,众人在这乐声中翩然入梦。
铁无双正站在墙外默默品味,这乐曲到了铿锵处,竟然又是戛然而止。
“风寒露重,铁大哥方便的话,就进来坐一坐吧。”院中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低沉嘶哑。
铁无双闻此女声,本来踉跄的脚步,立刻又变得轻灵而稳定,连乜斜的醉眼,在此时也立刻明亮清澈起来。
他推开门,先看见一隅芭蕉三五株,铁无双穿过偏厅,侧身穿过长廊,这才进了厅房。
厅房中干净雅洁,一盏精致的朱雀形状的铜灯,放在靠墙的长几之上,柔和的灯光洒满了整个房间。
灯下的几案之上,平放一样乐器,长近十尺,上有二十五弦的乐器,此物为瑟。
铁无双这半个月来恶补乐器之理,借此时机,正好对瑟摇首念道,“......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谷我土女。”
“铁大哥,你又不是我们这等靠帮人奏乐讨营生的,学着如此拽文,你累不累呀?”那女子无奈一笑道。
铁无双一点头,正对上女子那双白多黑少的丹凤眼,他嘿嘿一乐,道,“依依姑娘。”
灯火光晕之后,柳依依左边的面色有些苍白,好在她的一头青丝,乌黑而柔顺,始终遮挡住她的右颊。
如今入了春,这女子仍然着一身浅色锦袍,虽然无法展现出她的曲线,却更显得柔美。
“铁大哥,喝口茶解解酒吧,佳酿虽好,贪杯伤身。”柳依依沏茶,将茶碗放在铁无双面前,忍不住掩唇轻咳两声。
铁无双坐在那左掏右掏,终于掏出一个小小玉瓶,笑道,“今天遇到一个相熟的道士。”
柳依依淡淡道,“三教九流,和尚道士,就没有人不能跟铁大哥做朋友的。”
铁无双接口道,“赶巧,他炼制出这个甚么冷香丸,说是益于女子补气血的,依依姑娘,你拿去试试。”
柳依依侧瞥一眼,那个玉瓶外观晶莹剔透,做工小巧精致,显然出自名家之手,其中所装的东西必非寻常之物。
她不由嗔道,“铁大哥,平常你进此门,双手就没空着过……今儿个又怎么学着送药丸了?”
柳依依说话间,眉头不经意微微蹙起,这瞬间,落在铁无双的眼中:娇柔怜意更甚西子捧心。
铁无双将玉瓶往几案上一放,故意瓮声道,“反正都己经弄回来了,只有女子才用这东西,你……爱要不要。”
柳依依知道他的心意,淡然一笑道,“谢了。”
铁无双端起茶碗一口喝干,赞道,“香!”却是起身就走。
柳依依道,“铁大哥,不多坐一会儿吗?”
铁无双抬眉将目光指向更漏。
柳依依在房中操琴弄乐,专心时不知今宵为何宵,如今她分神去看更漏,反而一怔,道,“原来……已经三更了。”
铁无双含笑作别,出门时,他轻轻将门扣上。
柳依依以目相送,回首时,她却又将目光凝视在这张瑟上。
旧瑟新弦,柱位清晰,此瑟二十五弦,由三个尾岳分成三组,计内九、中七、外九。内外九弦的柱位排列规则,定弦的音高相同;中七弦的柱位较为紊乱。
柳依依信手拨动一根弦,瑟声高亢浑厚,既然如今三更己过,她轻手压弦,不敢扰人清梦。
厅院边角处,那几株芭蕉树高高大大,紧靠窗棂,此时,柳依依透过叶子与叶子的缝隙之间,隐约可见天上彩云追月。
初春乍暖还寒的时候,有的人,最难将息。
柳依依落好门锁时,本来有了几丝睡意,她口渴不小心又喝了几口茶水,反而害得自己睡意全无。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柳依依低声清唱此词时,没来由的眼中一热,竟然哑了声。
她念的是宋代才女李清照的《添字采桑子·芭蕉》,词有云:“……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如今还未到时节,所以不能见到蕉叶舒展。
柳依依开初以为,有些事情可以捱得过去的,可,当她低唱至“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时,她的心依然又狠狠地痛了一次。
“战郎!”她在心底又喊了一遍,泪,在无声处又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