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暖,酒却是凉的。
可是玉摧红根本不在乎。
对于一个几乎已经死过了的浪子来说,这杯酒,就算再苦再涩,只要还剩下一口气,但他却仍然会喝下去。
这一次,他却反复把玩着杯子,己经很久了。
祝枝山没有陪他举杯,看着玉摧红的样子,心里忽然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玉摧红的眼睛里充满了疲倦,甚至在车厢内这种黯淡的光线下,也已能隐约看出来。
苦酒只适于深谈。
此情此景,祝枝山正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笃“的一声。
原来是小黑马“踏雪乌骓”追了上来,马唇中竟然还叼着一个油瓶。
将油瓶交付于玉摧红之后,它打了个响鼻,跃身而去。
玉摧红道,“这是杨夫人所赠的荼蘼精油。”
祝枝山闻声忽然心头一颤,荼蘼花开过之后,人间再无芬芳。只剩下开在遗忘前生的彼岸之花。
首府大人杨廷和在金陵也有不少物业,这位杨夫人为什么偏偏要选这么偏僻的院子种满荼蘼?
玉摧红道,“可能是因为寂寞吧……”
祝枝山何尝不知道,荼蘼花开,表示感情的终结。生命中最灿烂、最繁华或最刻骨铭心的爱即将失去。
通过当年的“花魁争艳”赛事,这个女人引起了杨廷和的爱意,进而赎身上岸,嫁入杨府,成为十里秦淮的一段美谈。
人们总是羡慕才子佳人走到了一起,共结连理。
可,以后呢……
首府大人忙于政务,他不可能永远只守住一个女人。
激情之后,留下的也许是一片颓败,又或许是归于平淡。
荼靡的寂寞,是所有花中最持久、最深厚、也是最独特的。
当年“花魁争艳”的最大受益者杨夫人,最终却把自己活成了寂寞的荼蘼。
祝枝山忽然道,“师父大哥,你的马卖吗?”
玉摧红看了看他。
“过去,只听说过动物可以根据本能在野外找草药,为自己疗伤病。”祝枝山啧啧叹道,“你的这匹“踏雪乌骓”,竟然知道荼蘼精油可解唐门之毒。”
川中唐门以制毒闻名天下,玉摧红己经被他们设计了,若继续发展下去,玉摧红除了压下身段求唐虎杖提供解药之外,就只有等死这一条路了。
这“踏雪乌骓”厉害了,它竟然知道驮着玉摧红寻找荼蘼精油!
玉摧红笑道,“它性子烈,只怕就算你买了,也驾驭不了它。”
祝枝山当然也只是说说而已。
玉摧红道,“就算一个评委缺席了,“花魁争艳”也能顺利进行,为什么要急着找我?”
祝枝山道,“你难道忘记了吗?”
玉摧红道,“哦?”
祝枝山道,“今天几月初几?”
玉摧红道,“三月十五,又怎么了?”
祝枝山提示道,“栖霞山上栖霞寺。”
玉摧红恍然大悟道,“原来今天是晋级女选手们齐拜观世音的大日子!”
马车紧追慢赶又走了一段时间。
到栖霞山时,己近正午。
波平如镜的是明镜湖,形如弯月的是白莲池。
下车之时,只见白云深处,三两只苍鹰在低低盘旋着,此处清阴扑鼻,晨露迎面,端的是个好所在。
栖霞寺占地极大,共有毗卢殿、藏经楼三进院勤务,依山势层层上升,格局严整美观。
栖霞寺前是一片开阔的绿色草坪,现如今己停靠着大量车马,四周树木花草葱郁,蝴蝶蜜蜂在其中飞舞,远眺山峰蜿蜒起伏,果然是景色幽静秀丽之至。
作为此寺中的常客,祝枝山将各景点的出处一一娓娓道来,玉摧红听得饶有兴趣。
寺前左侧有明徽君碑,是初唐为纪念明僧绍而立,碑文由唐高宗李治撰文,唐代书法家高正臣所书,“栖霞”二字,传为李治亲笔所题。此乃江南古碑之一。
因为他们是“花魁争艳”的主持及评委,栖霞寺对之格外重视,山门前早早安排有知客僧等候。
知客僧将二人引入山门,先入弥勒佛殿,殿内供奉的菩萨袒露胸怀、面带笑容,当然是弥勒笑佛,背后又有昂首挺立的韦驮天王。
祝枝山入殿叩拜,这才起身。
一边的玉摧红却没有这么大的礼数,只是略微欠了欠身,双手合什为礼,他看看弥勒佛又看看祝枝山,只觉得这二者相像度极高,场面有趣得紧。
几人笑笑而过。
出殿拾级而上,是寺内的大雄宝殿,殿内供奉着释迦牟尼佛。
案上的铜炉里,燃着龙涎香,一缕缕香烟缭绕,使得幽静的佛堂,更平添了几分神秘。
阳光照在门外的高墙之上,墙后隐约又有少女们的笑声,笑声清脆,美如银铃。
里面香风习习,飘过来的龙涎香气中又混杂着女子们脂粉味道,玉摧红一个不小心,被熏得连打了几个喷嚏。
知客僧小声提示道,“参赛的女施主们现在全数在毗卢宝殿,烧香许愿呢……”
玉摧红反而站住了,通过祝枝山介绍,他知道了,后面就是毗卢宝殿,雄伟庄严,供奉的金身毗卢遮那佛,弟子梵王、帝释侍立左右,二十诸天分列大殿两侧。
佛后是海岛观音塑像,观世音伫立鳌头,善财、龙女侍女三旁,观音三十二应化身遍布全岛。
玉摧红不是刹风景的人,只是在快进去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个一个,按次序。”
这只是一句很平常的话,但却还是带种春风般的温柔,春水般的妩媚。
玉摧红的脸色虽然没有变,心里却感觉像被针刺了一下。
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
查心桐!这当然查心桐的声音。
玉摧红明明知道她在酒中下了毒,也会毫不犹豫的喝下去,只因为,她是查心桐!
所以,玉摧红向后走了出去,遥视着苍穹,然后才淡淡的道,“我忽然不想进去了。”
知客僧双手合什,口宣佛号。
玉摧红道,“因为不想见到菩萨难。”
祝枝山“咦?”了一声。
玉摧红笑了,世人上香礼佛,求的都是前程,成为“花魁”就是里面那些女选手们的前程,偏偏选手人数众多,“花魁”将来却只能是由其中的一个女子夺得,给谁,不给谁,菩萨也是为难呀!
知客僧淡淡一笑,却是指向大殿边角的功德箱,慢慢道,“许愿,便如同放进这功德箱里的银子,你,放进去了,就够了,换来的是一份安心,是一种“我真的试过了”的释怀。”
祝枝山点头道,“银子使出去了,将来能否夺得花魁,就暂时不必多想了,因为这结果就很难控制了。”
玉摧红望着知客僧,道,“可否请大师帮个忙?”
知客僧道,“请讲。”
玉摧红道,“我想见一见贵寺主持镜明大师。”
知客僧沉吟片刻,才道,“只怕不太方便。”
玉摧红笑道,“晚辈愿意奉上王藐之平临的佛经真迹,请镜明大师鉴赏。”
祝枝山听得吃了一惊,他以工于书法挤身于江南四大才子之一,深知这王羲之平临之佛经存世只有寥寥数本,那可是难以估价的稀世之宝。
“你……这是下血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