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北方而言,江南的春来得更早一些,有道是“草长莺飞,斜阳三月”,可惜现在只是二月,夜间的太湖仍有萧索之意。
面前着老父亲投过来那殷切的目光,岳戴梓低头冷笑一声。
祝枝山躲在一侧,却是越看这位大舅哥,越觉得格外的亲切,格外的有趣。
从本质来讲,岳戴梓也算是一个读书人。
人与人又有不同。
第一种,是家境贫寒又没有背景的寒门学子,他们都是通过寒窗苦读十年,只求一朝科举高中,“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从此以后便可以仕途通达,光大门楣。
第二种,就象祝枝山这类家境富裕的世家子弟,他们会主动放弃科考,整日里研究琴棋书画,醉心于诗词歌赋,平常怡情山水,夜夜抱着歌女醉看人生。
咱们这位岳公子与大家截然不同,他属于第三种!少年时期,他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入,躲在家中忙着拆东西,比如马车呀,机船呀,西洋座钟呀,火铳呀……凡是能引起他兴趣的物件,没有一样不是被他拆得七零八落,然后,再重新组装,当然,因为还处在摸索阶段,岳公子重新组装的成功率一直不高。
老岳家也亏得是底蕴丰厚,经得起折腾,才没被这位小爷给拆破产了。
老岳增这个人虽然长期浸淫商海,其实,他看好大明的科考选拔制度,每到开考之时,他便抓着岳戴梓去应试,好在这岳戴梓也算争气,院试即童生试、乡试、会试和殿试都能涉险过关。
岳戴梓当年荣登进士,岳增喜不自胜,赶紧使重金铺路打通了户部的关系,准备为儿子今后的加官进爵保驾护航。
谁知道,这呆子丢开了老爹大费金银而编织出的关系网,主动申请分到南京兵部武备,研究他最有兴趣的军械去了。
这武备处,不同兵部的其它地方,成日里,就是对着一大堆黄铜,镔铁之类金属零件发呆,很少有与上层联系的机会,当然,官阶提升也比蜗牛爬行还要慢。
而且,为了儿子这个不成熟的选择,岳增罗索了几句,谁成想,岳戴梓竟然闷声卷了铺盖,独自住进了武备大院!
兵部武备,事关大明之军事最高机密,当然戒备森严,自此之后,别说是这个做妹夫的祝枝山,就算是岳老爷,他再想找自己的儿子说说话,也要申报备案静等接见,否则,非请勿入!
祝枝山不由摇着酒杯,低声唱道,“一入武备深似海,从此岳郎是路人”。
他的意思当然是:大舅哥,你就准备着这么僵持着,不让咱爹下台了吗?
岳戴梓冷冷一笑,道,“爹是爹来,我是我。”
查战略一沉吟,道,“岳公子可有通融之法?”
岳戴梓沉声道,“你是边将,我属内臣,对不对?”
查战点头道,“是!”
岳戴梓长长一叹,道,“兵部向来有兵部的制度:边将不得联系内臣!这个规距不需我再重复了吧?”
祝枝山道,“你们二人抛开各自的官场身份,在这太湖之上,只是叙一下同窗之谊,这也不行吗?”
岳戴梓脸色一沉,道,“如果单纯地只是为了叙一叙同窗之谊,我需要在今日大费周章地封锁这段水域吗?”
无风,无月,渔火己经熄灭,连水流在船底下流走的声音,在此刻也显得轻不可闻。
云蒸雾蔚之中的太湖,便似乎只有这一条画舫!
岳戴梓环视四周一眼道,“此间没有外人,我正好敬告战兄一句,你我今日泛舟一事,过后大家都请主动忘却了!”
岳增刚要开口,岳戴梓对他“嘘”了一声,回看着查战,道,“如果我爹曾经答应过你什么条件,他答应了便由他自己去兑现,我是不会也不能答应的!”
岳增终于忍不住了,道,“儿啊,做人也要懂得通融才好。”
岳戴梓厉声道,“爹,你老糊涂了,东西厂和锦衣卫无孔不入,时刻监视着我们这些官员的一举一动,还敢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使猫腻,你真当他们是吃素的吗?!”
岳增当即哑口无言。
岳戴梓痛心道,“此事如果被他们东西厂,锦衣卫追究,便可以归类为:边将联系内臣之罪,你们这次便是准备着,要害得我岳戴梓的人头落地吗!”
祝枝山笑道,“没有那么严重吧?”
岳戴梓看着岳增,叹了一口气,转头对查战道,“战兄,无功不敢受禄,你的这些见面礼太过厚重,此次还请收回。”
岳增再难忍耐,一指岳戴梓,喘息道,“你,你……!”
突然间,黑暗中又响起了一阵凄苦悲凉的三弦声。
三弦琴的弦线断了还可以再续上,如果是人头被斩了呢?
岳增看看遍地的珠宝,又看看儿子的脖子,一时陷入两难。
儿子升官之路己经无望,家属们伴着他,从中发点小财,这也不成吗?
人越老了,对财富就会更加痴迷和贪婪,这有错吗?
岳增以为,儿子这次只要稍微通融一下,他便可以将查战奉上的这块肥肉安心地吃入口中,如今……这是在逼着老夫再吐出来呀!
这……哪里还有天理?
岳增忽然觉得心头作恶,好一阵天旋地转。
查战沉声道,“都别说了,看你把咱伯父气成啥样了。”
老父亲的对于财富的执着和贪婪,岳戴梓早有心理准备,只是,如今面对着老父亲开始变得惨青的老脸,他起身一拍花窗,吼道,“别弹了!”
玉摧红准备好了尴尬,却不知道今夜会闹得如此的尴尬,所以,在祝枝山帮着岳丈大人喂清水的空档,玉摧红放下酒杯,静静拨弄着面前那盏水晶座灯的灯心。
灯心烧过之后,飘起一缕淡烟,如果静下心来,就会发现,这凌乱的轻烟竟然象一幅图画,其中仿佛有孤岛,有大海,有飞舞不歇的刀光,还有那个守望大海的痴情女子的泪痕……
尴尬必须解开,而五个人中间最合适的人选当然只有祝枝山了。
祝枝山把老丈人花白的脑袋抱在怀中,一边轻揉着他的胸口,一边低语道,“岳丈,我知道您心里苦呦。”
岳增看看远远站开的亲儿子,又看看热心服侍自己的女婿,如此强烈对比之下,老人家心中不由五味杂陈。
祝枝山说这句话的时候,本来就不准备让岳戴梓听见,所以凑到岳增耳边,用蚊子振翼一般轻小的声音说话。
只是,既算祝枝山再小心,却也逃不过玉摧红的顺风耳,玉摧红听清楚了那句话,竟然虎躯一震。
因为祝枝山说的这句话是:“小婿略施妙计,保障让这份赠礼坚决不退。”
本来还浑浑噩噩的岳增眼中一亮,当即恢复了一半的神气,道,“当真?”
祝枝山点头道,“我是您的亲女婿,对您,当然要比珍珠还要真。”
岳增紧紧抓住女婿的胖手,虽然没能挤出一个字,他眼中竟然有了耀眼的光彩。
祝枝山一扶眼镜,柔声道,“所以,您要乖乖地听话,自己去凳子上坐好吧。”
于是,画风由此一转,连查战和岳戴梓都同时震惊了!
岳增大老爷本来是要死不活的,祝枝山只对他说了几句话,我们的姑苏首富暴然身起,在凳上稳稳地坐下来,而且比学童开蒙时还要坐得更加笔直,他朗声笑道,“下面,请我的贤婿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