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微雨零落,带着几分惆怅缱绻,润湿了古老的城门。八骑十二卫护着周牧白与沈佑棠回到瑞京,暮色四合,城中正炊烟袅袅。百姓丝毫没有受到西陲战乱的影响,天子脚下,肆意而繁华。
尚书房门外,李佩压低声音告诫徒弟:“万岁爷这几日不甚安枕,你们都给我经心些。安神茶送来了吗?”小内侍赶紧点头:“徒儿晓得。安神茶刚到的,您老人家给送进去?”
忽听脚步声近,李佩抬头往转角处望,脸上便挂了几分笑容:“睿亲王回来了。奴才给睿亲王请安。”
“李公公,许久不见。”周牧白温和一笑:“父皇可在书房?”
“在的。万岁爷念叨殿下好几天了。殿下稍候,待奴才回禀。”李佩说着,端着安神茶进了书房。
不过片刻,尚书房里传出周凛的声音,周牧白步入书房中,纷纷细雨都被挡在窗外,周凛端坐在宽大的书案前,身后是一幅锦绣的山水泼墨。牧白展袍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儿臣给父皇请安,父皇万福金安,长乐无极。”李佩代周凛扶她起来,又行了个礼,躬身退出书房。
周凛召她到身边,仔细的看了看,不觉一叹:“三儿长高了。”
牧白听他语中欣慰,心里却狠狠一酸。阔别一年余,父皇的双鬓不知何时已染了白霜。一路奔驰而回,从不曾想,父皇见到她的第一句话,说的不是太子,也不是西陲,只是如此平平淡淡的一句,三儿长高了。
“父皇,儿臣回来了,劳父皇挂念。”牧白双目微红,又要跪下去。
“回来就好。”周凛扶着她的肩,顺势拍了拍,也不虚谈,引她到一面鎏金屏风前,只见屏风上山河秀丽,城池疆域皆标注井然。周牧白凝神细看,竟是一张刺锦的瑞国全境地舆图。
“荼族十万骑兵犯我边戎,此事你必已有所闻。”周凛指着一片腹地道:“太子应该到这儿了。约莫再行一个月,大军可到铳州。”
“皇兄出征前曾给儿臣留下一封书信,言道荼族久在塞外,驰骋草原,仗着优良战马一个时辰可奔袭二百余里,几十年来与我朝纷争不断,近几年更是屡犯边境,实乃我瑞国第一大患。此番倾半国之力用兵西陲,势必要尽逐凶寇,驱灭荼族。”
周凛待她说完,徐徐道:“两国交战,最重要的是什么?”
周牧白一怔,立即答曰:“粮草先行。”
周凛摇头:“是敌情。往年掳掠,荼族从不曾残杀商队,只因商队贸易中也有许多他们所需之物,盐、铁、棉布织锦,都是草原上短缺,今年连过往商队都被屠戮,想必是封杀消息。异像纷杂,定是出了不寻常之事。”
“沈大学士也留了一封书信给沈佑棠,言道往年荼族总是岁终无粮,柴米不足时来犯,今次春季伊始便集结马队犯我边戎,且声势浩大,只怕不单是为了抢粮。”
周凛忽然笑了一下,别有深意般:“沈大学士?”
“是儿臣岳父。”牧白脸上薄红,“在父皇面前儿臣不敢擅称。”
“你和王妃可好?”周凛淡笑:“你母后早早派了裴太医到阖州给你们诊喜脉,也不见个回音,朕还指着你们给皇家开枝散叶。”
牧白脸上更红了几分,喏喏道:“儿臣……儿臣……”
“天理人伦,有什么好害羞的。”周凛哈哈大笑,心思也松泛几分:“你去西陲助你皇兄一臂之力,待你们得胜回朝,你再努力为皇家添丁,朕要亲自给孙儿赐名!”
“是!”周牧白单膝下跪,心中豪迈又带了几分尴尬,只低眉应允。
“荼族蛮横,所经之处无不怨声载道,西陲二州九郡,共计兵力十二万,自朕登基以来,与之大小战事不下数十,互有输赢,瑞国胜在地大物博,而荼族,依仗的是域外无疆。”周凛指着屏风上的西境诸郡,冷眉沉声道:“此番太子领精兵二十万,朕再予你铁骑三万!既然它敢犯我王土臣民,朕就要打破它的依仗,它域外无疆,朕,就要将此域外收归瑞国版图!”
“儿臣,领命!”
出到殿外,沈佑棠与几个幕僚一齐迎了上来,周牧白长眉轻扬,略一点头:“三日后,辰时正!”许攸辞和章敏之相互轻击一掌,眼中都亮了期待的神色。
细雨斜织,落在众人身上,料峭春寒,何妨吟啸且西行!
战事无情,周牧白年纪还轻,又是初次出战,周凛特意点了卫瑾鹏给她做副将。卫瑾鹏乃卫国公次子,太子妃的兄长,与荼族数次交锋,曾在许门一战之中斩杀荼族偏锋二将,少年成名,不久前刚升了奉车都尉,此行再加封游击偏将军,正是志得意满之时。
大军疾行十数日,赶在谷雨前到了益州午阳郡,离西陲铳州止有二十日路程。离游牧副尉邱树德纵马回来,与卫瑾鹏低谈几句,卫瑾鹏再上前向周牧白呈报,午阳郡是益州中心所在,南来北往的商客多在此逗留辗转,渐渐衍成颇具规模的大集市,郡郊牧林宽广,可供人马扎营。
大军在午阳郡休整半日,卫瑾鹏带着几个副手到州牧司置办粮草,益州州牧是个爽快人,钱谷各部都配合得当,只一个多时辰就办清了手续,余下的事相关人等自会交接办妥。卫瑾鹏看看天色尚早,出门抬脚,往城中最繁华之处去了。
几个副手跟着卫将军好些时日,当年与荼族交锋,行军也曾数次途径此地,副尉邱树德更是惯熟了的,当先就到了长乐门,两个门丁迎着他们进去,大堂上说书的唱曲的,一个赛一个的热闹。
邱树德赏了门丁一块碎银,门丁笑嘻嘻的领着他们寻了个好位置,又有小二上来烫了两壶热酒,切了几盘牛羊肉。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拉长了声音唱着地方小调,卫瑾鹏饮了一杯烫酒,几人谈谈说说,不觉日光已薄。
“卫将军!”有人唤道。
卫瑾鹏惺忪着侧眼望去,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公子身着华服站在面前。
“将军,许久不见。可还记得在下。”
卫瑾鹏想了想,是柳埙,二皇子的侍读,敏王府的副典军。他脑中立即醒过神来,眼神却还迷离着,“柳大人怎么也在此?”
“在下陪拙荆来省亲。”柳埙笑道:“不想他乡遇故知。可否在将军这儿讨杯水酒。”
“哈哈哈!柳大人有此雅兴,卫某敢不作陪?”卫瑾鹏说着扬了扬手,几个副将一齐起身退出局外。又唤来小二将残羹撤下,换了几个新菜上来。
再饮几杯,柳埙不经意般道:“听闻将军此去西陲,是为赤翼军副将?”
卫瑾鹏道:“正是。”
“祝将军旗开得胜。”柳埙敬了一杯,又道,“古来征伐艰辛,沙场百战功成,只是将军此去,怕是军功难磊啊。”
“大人何出此言?”
“睿亲王从未上过沙场,此行却为二军主将,到了沙场之上怕连血光都未必敢见的,而将军名为副将,实则浴血刀剑,末了,军功怕都还要归在那少年王爷的名上吧。”
“柳大人!”卫瑾鹏横眉冷笑:“柳大人何用此诛心之言。陛下令谁为主将,谁就是卫某的主将。卫某只知忠守于吾皇,为我朝拓土开疆。”
柳埙放下酒杯,还待再言,卫瑾鹏已站起身来,几个副将立即近到身侧,只见他斜睨了柳埙一眼,冷然道:“卫某一介武夫,与柳大人话不投机,就此别过,请了。”
回到营外,正遇着两个男子往大营走去,邱副将笑道:“这两人一看便是书生,怎么跑到咱们营地来了。”
卫瑾鹏凝神看了看,前边那男子倒有几分眼熟,打马上前道:“两位先生从何处来?”
“卫将军!”那人抚掌笑道:“可算等着你们了。”
“你是?”
“在下裴冬成。在太医院行走。”裴冬成看着马背上的人道:“在睿亲王大婚上曾与卫将军有一面之缘。”
“哦!对对对!”卫瑾鹏也笑起来:“裴大人是来寻睿亲王的?”
“正是。下官已在午阳郡等候多时了。今日听说大军过境,忙带了小僮前来拜会。”
两人一壁说着一壁已进到营中,卫瑾鹏着副吏引裴冬成去见周牧白,自己回了营帐,倒头便睡。
此时天色已暮,周牧白独自在营帐内执着一卷书,正看到“将之所以为威者,号令也。战之所以全胜者,军政也。士之所以轻战者,用命也。”便听到外边有人声,随即守卫回道太医院裴太医来访。牧白忙道快请。
“给殿下请安。”
牧白一手扶他道:“行军在外不必多礼。裴大人怎么来了?”
裴冬成笑望她道:“是睿王妃令微臣赶到午阳郡,与殿下会合的。”
“纤荨?”
“是。”裴冬成道:“殿下在琼州与我等分别,快马回京,两日后睿王妃偶感风寒,招微臣诊脉,忽而想起殿下恐是要往西陲,出征在外,担心殿下多有不便,即令微臣就近取道,先赶赴到此,再设法与殿下会合。微臣在午阳郡,已等候三日有余了。”
“原来如此。”周牧白心中乍暖,本是要端着正经,终还是忍不住问道:“她……王妃的风寒可要紧么?”
裴冬成甚少见她如此着紧一个人,不由一怔,随即笑道:“王妃只是微恙,微臣留了方子与汤药,殿下尽可放心。”
周牧白脸上薄红,讪讪道:“如此,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