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人吓坏了,友娣本来就是三角眼长黑脸,现在肿得脸又大又长,跟发面馒头似的,还是红的,三角眼也给肿成一条缝了!
“哎哟,我闺女这是咋啦?”刘惠赶紧过去,离着两步又停下来,也不敢碰她,生怕她把“病”过给肚子里的儿子。
王二妹“噗嗤”一声乐了,心说这可真是大猪头了啊,难怪春芽进门就嚷嚷“猪头”。但她没敢说,怕大嫂炸毛,人现在可是有尚方宝剑的。
友娣走到崔老太跟前,“奶,我好同……”嘴肿得说话都说不清了。
“奶奶,这是友娣姐姐掏的蜂蜜,超甜哒!”幺妹抱着大大一块蜂饼邀功,顺便舔吧舔吧,把流出来的蜜全舔嘴里。
“你捅马蜂窝了?活该!”崔老太揪着友娣的耳朵,恨铁不成钢,“家里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你一天到晚尽出去摸吃的,咋不摸泡狗屎你!”
可怜的友娣,顶着大猪头,爹不疼娘不爱还被奶奶揍,越想越委屈,哇哇大哭起来。
“哭哭哭,邱家刚死人你就哭,沮丧呢你?”崔老太实在是心头不爽,因为就在刚刚,她和几个儿媳妇被人喊回来,说邱家老三死了。
邱家是队里唯一一家六代同堂的人家,老寿星就是那天认出泉眼的小脚太太,下半年就满一百岁整啦,名副其实的老寿星。她一生生过八个孩子,经历晚清民国抗日战争和内战,活下来的仅一儿一女。
儿女都是八十多的老人了,孙子辈那也是五六十,跟崔老太一个年纪的,重孙比崔建国还大点儿,这不,重重孙都出生了。
这样的人家,即使再穷再落魄,那也是带福气的,更何况邱家老寿星以前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手里有不少好东西呢。
可奇怪的是,最近一年来,邱家这运气不大好。先是刚满半岁的重重重孙死了。这没病没痛的,父母出门前好好睡炕上呢,回来才发现被褥掉下来,给闷死了。
月子里出这种事还说得过去,可半岁的孩子,会翻身会爬了都,小手力气也不算小了,怎么还给活活闷死……实在说不过去。邱家给请了阴阳先生来看,说是家宅不顺,以后还有磨难呢。
这不,邱家那跟崔建国同年出生的老三,是邱老太最疼爱的儿子,前几天下雨,猪圈墙塌了一角,今儿好端端的在家修猪圈呢,忽然就倒地下起不来了。
还是邱老寿星发现,赶紧叫人回来,可人都凉了。
半年时间一连死了两个无病无痛的男丁,尤其这邱老三还正当壮年,这说不通啊!
崔老太平时跟邱老太常在一起唠家常,她的儿子死了,总得找个全福人念念经,这就找上刚从霉运里出来的崔老太。其实她不乐意,总觉着这事玄乎,万一把把邪气啥的带回家怎么办?
可邱家都求到地里去,她又抹不开这面子,正烦着呢,友娣嚎大头丧把她惹毛了,抡起赶猪的棍子就打,“让你嘴馋!让你嘴馋!茅坑里的屎都想吃!”
可怜的友娣,脸疼嘴疼眼睛疼,现在连屁股也疼了,四处乱跳着,也忘了哭了。
幺妹觉着,友娣姐姐好可怜呐。
可只有春晖知道,友娣这贪吃的毛病要不好好治治,以后会毁了她的。
最终还是刘惠心疼闺女,拦着婆婆不让打了,“我瞧着这丫头不对劲,脸咋这么红,娘要不上牛太医那儿给她抓两副药吃吃?”
“吃屎呢吃!”要不是她还挺着大肚子,崔老太连她一起揍,母女俩一个德行。
她喘喘气,拢了拢头发,“春晖你看好几个妹妹,今儿别出门了。”村里刚死了人,魂魄说不定还在村里飘着呢,小孩三魂七魄不全,要撞见啥可不好。
“尤其是幺妹,看好她,别让她乱跑。”
所谓的“念经”并非和尚做法事的念经,准确来说就是念悼词的,用又哭又唱的调调念出死者生平,尤其是好人好事啥的。这就要求对死者必须非常熟悉,辈分必须高,口才必须了得,最主要是得豁得出去,唱到动情处得痛哭流涕感人肺腑,要能惹得前来吊唁的人也跟着嚎啕大哭,那就是真本事!
真受欢迎!
崔老太以前没干过这事儿,现在心里有点悬,也怕幺妹看见,吓到她。
小地精当然是非常听话的,不让出门就不出门,一个人乖乖的和院里的小草草们说话。
友娣气呼呼回房睡觉了,谁知睡一觉醒来,那脸肿得更厉害,连耳朵都像泡发的红饺子,还奇痒无比,越挠越吓人。
春晖一摸,吓得叫起来:“大伯娘,我姐发高烧嘞!”
刘惠懒洋洋的坐石坎上,“让她烧,看她以后还敢不敢馋。”话音未落,自己拿根筷子,“嗦嗦”的吃筷子头呢,原来是在挑蜂蜜吃。
友娣不干了,吃着我的蜂蜜还说我馋,“妈你才馋呢,都是因为你馋,生的我也馋!”
刘惠气得摔了筷子,上来就是一耳刮子,“你妈生你养你还错了,说你两句都不行,你咋不上天呢你!”
然后,友娣的脸上立马多了一个高高的肿肿的巴掌印,这猪头它更大了!
“伯娘,姐姐脸好肿呀。”幺妹摇摇刘惠的手臂,连她也发现不对劲了。
果然,刘惠凑近一看,还真是肿得不对劲啊!“莫不是中了蜂毒?”
“蜂毒是啥?”
刘惠来不及解释,赶紧招呼,“蜂毒得童子尿才能解,赶紧的,叫杨爱卫杨爱生去。”
……
以后的几十年,终其一生,崔友娣都不愿再回想这一天,她居然让脏脏兄弟给尿了一脸!呸!什么玩意儿!
幺妹憋笑憋得肚子疼,小肩膀一抖一抖的,好脏脏呀,友娣姐姐居然让杨爱卫杨爱生滋了一脸的尿。她再也不要跟姐姐玩了,臭臭!
别说,这童子尿还真有用,不一会儿,大猪头就消肿了,不红也不痒了,可崔友娣弱小的心灵却永远的被伤害了。
当然,在看见蜂蜜的一瞬间,她的心灵又被治愈了,本来就是说好的要煮桑葚的,她这顿羞辱不能白挨!于是,用纱布把蜂蜜滤出来,把一篮子桑葚全倒锅里,熬吧。
蜂蜜和桑葚逐渐融化,融合,整个厨房里都是甜丝丝的味儿。
幺妹踮着脚尖,一眨不眨的盯着锅,“友娣姐姐真厉害!”
崔友娣摸摸被刘惠打得生疼的脸,“待会儿肯定贼好吃。”
废话,用这么多桑葚,这么多蜂蜜熬出来的东西能不好吃吗?幺妹舔舔嘴唇,友娣姐姐好像很会做食物的亚子。昨晚吃剩的饼子还有,把饼子炕热,抹上果酱,那甜的,都能让人升天了!
虽然用料很多,但果酱这东西,熬着熬着就没了,水分蒸腾一部分,被孩子们吃掉一部分,到太阳落山也只出炉一个罐头瓶的量。
友娣懂得还不少,知道罐头瓶要先用开水烫洗才不会坏,装满果酱,上紧瓶盖儿,她也不乐意给她妈吃,让幺妹藏耳房去,明儿大人不在她烙两张薄饼,蘸着吃!
幺妹大惊,友娣姐姐居然会烙鸡蛋薄饼这样的美味食物?!她的友娣姐姐啊,还有啥是她不会做的?
“姐姐真厉害!”
友娣得意,刚咧开嘴,那被滋过尿的脸就火辣辣的疼。不用一个下午,杨爱卫杨爱生就把拿尿滋她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整个牛屎沟的适龄儿童都知道了!
她还想出去显摆显摆,刚踏出院门,没到大槐树呢,就有人问她“杨爱卫的尿真能消肿?”可以想象,接下来至少半年,或者几年,她都得成为村里的反面教材。
可把她臊得,恼羞成怒!
这俩该死的臭小子!
得,这教训她是吃够了。
***
邱家停灵要停足七天,到第七天的时候,果酱吃完了。姐妹几个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二伯娘回来了,“走,咱们上邱家吃饭去。”
听说能去别人家吃饭,姐几个都高兴坏了,可一听是刚死了人的邱家,她们又怕。
“不用怕,看不见死人,在棺材里躺着呢。”王二妹一把抱起幺妹,小声道:“伙食办得好嘞,光肉就有三碗。”
这年代,喜事都不敢这么办,丧事基本不办,邱家这样可谓是大手笔了,崔家女人全去帮忙了,男人不好意思去,但把孩子叫去吃一顿也说得过去。这么好的伙食,不吃白不吃啊。
谁知道,去到邱家才发现,村里跟她们一样想法的人还真不少,院里挤挤攘攘的全是孩子,清一色都是十二三岁以下的,闻着大锅里的肉味都在咽口水呢。
大铁锅是临时架起来的,里头炸着金黄焦香的酥肉,还煨着一坨坨的大骨头,里头掺了白萝卜,别提多香了!最后一碗肉是大葱炒肉片,虽然葱多肉少,可那迎面而来的喷香,姜丝也给爆得金黄金黄的……老邱家可是下血本了。
堂屋里,崔老太又哭又唱,身上还靠着个伤心欲绝的邱老太,以及哭得昏过去的邱老三媳妇儿,气氛好不惨烈。院子里,孩子们嘻嘻哈哈,觊觎着大铁锅,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不知道为什么,小地精忽然有点难过。原来,死人是这样的啊,那她希望家里谁都不要死,不许死!
最疼她的妈妈和奶奶,一想到她们,小地精就红了眼圈。
这是她三百岁以来,第一次意识到悲伤的力量。
另一边,被尿滋一脸的崔友娣她又出名了!男娃们也不知道害臊,问她那天看见杨爱卫的小基基没,看见可就惨咯,要长针眼的,还有说看见就得嫁给他们的。
一想到要嫁给那脏兮兮臭烘烘的兄弟俩,这简直奇耻大辱,侮辱她有趣的弱小的人格!友娣气得心肝脾肺肾都疼,恨不得嚎啕大哭满地打滚,打死她也不嫁!
她越是气急败坏,半大小子们越是得意,指着大肚子的周树莲让她叫婆婆……最后,无论三碗肉怎么吸引她,她还是义无反顾的毅然决然的跑回家了。
她崔友娣发誓,就是死也不要嫁给姓杨的,就是死也不会再去掏蜂蜜了!
跟吃的比起来,还是尊严更重要。
而红着眼圈的幺妹,吃肉也不香了,她一个人离开桌子,四处溜达,溜达着溜达着,来到一个冷清清的院子。
她是被叹息声吸引来的。
小院的中央,有一株粗粗的槐树,虽然没有村口的大,可她知道,这也是一位很老的老爷爷啦。
“老爷爷你怎么啦?”
“唉,不肖子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