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b1层,大领袖办公室。
谢景明沏了一壶茶，正缓慢将茶水倾倒入两只不锈钢杯子里。
青烟淼淼，自杯中升起,缭绕在空气中。
他的桌面上除了宽大的电子屏幕和一套纸笔，还竖着一只老旧斑驳的木质相框。相片中那美丽的长发女人,用纤细的双臂环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小男孩,对着镜头露出了温暖而充满爱意的笑颜。
女人非常年轻。
显然已经过世许久。
许朝暮将目光从那照片上礼貌地移开。
此时,他正坐在桌子对面的碳纤维椅子上,鼻尖嗅着沁人心脾的茶香，低头抿了一口杯子里的液体——
那是滚烫而苦涩的浓茶。
他放下杯子，不再喝里面的茶水。
“大系统近况如何？”谢景明一身笔挺的衬衣西裤，开门见山地问。
许朝暮正了正坐姿,认真回答：“‘homeland’中的主副世界已基本建构完成，正在安置地核方舟临行前录入的六千余意识，进度已经到2/3。”
谢景明皱紧眉：“成功率如何？”
许朝暮顿了顿：“目前,2人载入失败。”
这是一个小到足以令人惊喜的数字。
谢景明的眉头难得舒展开来：“把事情交给你，总能让我很放心。”
说完，他低低叹了口气。
雪后接连不断的噩耗，早将这个正值壮年的男人头发染成了花白，大领袖比他应有的年纪，看起来要苍老得多。
许朝暮静静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以如今的科技水平，录入和安置意识并不是真正的难点，难的是后续部分，如何让这些意识在黑盒之中不【僵死】、不【崩溃】、不【异化】。”
是的，他们不仅要让人们的意识在“homeland”之中存活下来，同时还要设法保证,他们在存活之后，依然是“人”，而没有变成别的什么“东西”。
十二方舟，除去已经毁灭的地核方舟，每一条，都前途未卜。
他们可能在任何一个微小的节点，因为某些无人会注意的细节发生了微妙的偏差，而导致整条方舟的覆灭。
黑盒方舟，也不例外。
被载入大系统之中的人类意识，很可能因为缺乏足够的外界刺激，而失去活性【僵死】；或者缺乏恰当的安抚，情绪失衡，导致【崩溃】和自我毁灭。
最大的可能，是“他们”在虚拟世界里，发生异常的觉醒，被完全同化为虚拟数据流——这种情形，许朝暮称为【异化】。
那时，他们将不能再被称为人类。
“僵死、崩溃和异化……”谢景明眉头又蹙起了：“你打算怎样减少这些情况的发生？”
许朝暮说：“我们正反复纠查bug，让主世界的逼真程度等同于现实，防止意识体察觉到任何异常，发生异化。与此同时，让副世界参与到意识循环之中，滋养主世界，不至于让同一个进程反复运行，导致意识僵死。”
谢景明点头：“发生任何状况，及时向我汇报。”
“是。”许朝暮顿了顿，没有立刻离开，又低头喝了一口茶，神情隐隐透出一丝犹豫：“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谢景明：“你说。”
许朝暮低声问：“那么，我们要什么时候才可以回来呢？”
谢景明懂得他想要问些什么。
被分配到每个方舟的研究人员，将会与方舟同生死。到登船的那一天，许朝暮和他手下的四千多人，都要将自己的意识上传到“homeland”之中，在那个虚拟世界之中延续生命。
——在所属方舟之上，延续，或者毁灭。
从某种角度来说，所有人的结局，早就已经注定了。
于是，他只模棱两可地回答：“等到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那一天。”
这不是许朝暮想得到的答案。
他不依不饶地追问：“可是，我们要怎么才能得知，外界已经复苏到了我们可以回去的程度？”
“……”
这一次，大领袖良久地沉默着。
许朝暮语气透露出难以掩饰的失望：“没有办法……对吗？”
谢景明无情地说：
“是的。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黑盒作为一个密闭的系统，完全臣服于现实世界，无法从内向外窥探，届时也无人能将你们唤醒。能否出来、何时能够出来，只能听从你内心的感觉。”
许朝暮：“如果，无数个轮回过去，我们……遗忘了一切呢？”
从他们连日来的多次实验结果来看，遗忘，是最有可能出现的结果。
大领袖毫不犹豫地说：“那你们只能永远生活在那里。”
他放在膝盖上的拳头，不自觉地捏紧：
“永远……生活在……虚拟的……黑盒之中吗？”
大领袖肃穆地点头：
“生存，是第一要义。”
“生存，是第一要义。”许朝暮喃喃地重复着。
大领袖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形在桌面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沉声说：“大雪已至，地核方舟和深海方舟都已经出驶，我们都将与方舟同生死，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
“大领袖已经是第四次单独召见你了……他刚才和你说了什么？”
许朝暮回到4号区的时候，林旭靠了过来，按捺不住好奇地问。
他呼吸有点困难，努力聚焦了自己的视线，盯着林旭看了几秒，才找到自己的措辞。“他说，‘生存，是第一要义’。”他艰难地重复着。
“‘生存，是第一要义’，”林旭低声重复着：“这又是一个足以载入教科书的金句。”
许朝暮闭了闭眼，深呼吸，又重新睁开。
他的目光落在电子屏幕里，正对他露出笑容的“叶小柔”脸上。
这是他即将为叶文轩创造出来的妹妹——“她”本身并不是人的意识，却将会具有人性，尤其是人性中美好而善良的一面。
长时间以来，他努力地防止意识体在黑盒之中【僵死】、【崩溃】或【异化】，花费大量人力资源，进行了一系列让人类在黑盒之中维持人性的尝试。
可是，如果，他们只能永远生存在黑盒之中，那么这些尝试就会是毫无意义的。
如若只考虑生存，那么就算所有的人类意识都在黑盒之中异化成奇形怪状的数据流，那又有何不可呢？
毕竟，生存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是吗？
“我赞成这个观点。”林旭仍在说着自己的观点：“比起其他方式，黑盒方舟最为保守，但安全性也最高，人类文明很有可能在这里延续下去。星舰方舟上的人总嘲讽我们是【龟缩方舟】，可是，谁能确定，变成数据流不是一种【进化】呢？我们也许反而能够在黑盒之中进化成一种更高级的精神型文明……”
许朝暮抿了抿唇，礼貌地打断了他：“我需要一点时间静一静。”
林旭动作一顿，立刻反应过来他们之间出现了一些分歧，最后说了一句：“好的。这一阶段的工作日志已经发给你了。”
许朝暮点了点头。
片刻后，z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许朝暮，你很抗拒进入‘homeland’吗？”
“……”他摇头：“我并不抗拒进入‘homeland’……相反，我热爱那个世界，只是害怕我们只能永远沉沦在黑盒之中。”
z思考了一会儿，严肃地说：“沉沦……似乎是一个贬义词。”
许朝暮闻言，心里一乐，心头的阴霾稍稍驱散了些：
“确实如此。”
z提出了一个人性化的建议：“那么，不‘沉沦’，不就可以了吗？”
……神仙一样的逻辑。
许朝暮不禁莞尔：“你说得很对。我会试着，去完善在那之后的一切。”
大领袖的话，是正确的。
生存，是第一要义。
生存的几率，已经如此渺茫。
他们在末日基地中挣扎许久，只为抓住那飘忽的一线生机。
……可是，如果，他们真的能够在黑盒方舟之中延续下来，躲过这场毁天灭地的大雪，那么许朝暮希望，到了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那一天，他们依然能够顺利地回到这个世界。
“我很高兴，我的建议对你有所帮助。”z愉悦地在他耳边低声呢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