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
顾廷被人推着出了御书房,他揉揉肿痛的太阳穴,满眼疲惫。现在苏胥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他活不过春天了。
还没坐热的龙椅,就要送给别人了。
不过肥水不流外人田,再送也是给自家人,苏胥有两个儿子,大儿苏裴之今年二十,温润如玉深受爱戴,二儿子苏裴琛是庶出,性格顽劣不服管教,是梁州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之前苏胥都不敢带他回京城,生怕他惹出祸根。
传位给苏裴之,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哪怕苏胥最近和苏裴之政见不合,但是也不会撼动他封苏裴之为太子的念头。
苏裴之现在去了雍州。
顾廷批阅玩完奏折,被推进了寝宫里,苏胥正躺在床上,整个人瘦的脱了形。
“裴之回来了没有?”
苏胥看着他,颤巍巍的伸出干枯右手。
“还没有,那边传信说,已经在装理军饷粮草了,把粮食都收齐了就能回京城,用不了七八日了。”
“那就好,我还能熬。”苏胥点点头,虚弱至极的躺了回去。刚刚挨着玉枕,门外一阵仓皇的佩环叮当,还有金铁相撞击的声音,脚步匆匆里有人推开了门,笑眯眯的跪下:“父皇!”
是苏胥的次子,苏裴琛。
“你来做什么!”苏胥咳嗽一声面色微恼,苏裴琛从来没有规矩,进来也不知道通报一声。
“爹!”苏裴琛撒娇似的跪在床前,笑道:“孩儿也是思您心切嘛,每次我来通报您都要一刻钟时间,黄花菜都凉了三道了,我今儿上街买到好人参,带回来献给您,我去给您煮水喝。”
他讨好般的把怀里人参掏出来给苏胥看,那人参盘根错节,通体透红,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顾廷轻轻瞥一眼,嘴角流露出淡笑。
这人参,是先帝赐给前太傅家的,太傅反对苏胥被杀了,看来苏裴琛今儿是去抄家了。
苏胥看着少年跪在面前,双眸满含孺慕之情,他不由得心里一颤,曾几何时,他最引以为傲的大儿也是这样跪在床前,向他问安。
现在父子离心,他有多爱苏裴之,就有多恨他的迂腐。
成王败寇,这个道理他那个大儿都不懂。以后如何继承天下?
“爹?”苏裴琛轻声唤他,扬起微笑。苏胥自恍惚里醒来,看着眼前少年,心思淡了许多,只是低头笑笑:“好,去外面玩吧。”
说罢,他打个哈欠,宫女赶紧搀着他继续躺下,拉上明黄色流苏床帘,隔住了温情脉脉。苏裴琛面色一僵,慢慢的站直身子,转身走了。
顾廷也顺势离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
苏裴琛走的御沟旁边,刚刚还阳光灿烂的脸瞬间阴沉起来,他一把将手中上等人参扔进沟里,一脚踩下去,人参完全陷入烂泥里。
苏裴琛面色阴沉的不能看,于轻浮眼里透出些许疯狂和嫉恨,他都快疯了,发泄似的踩着人参,任由乱泥巴溅湿了衣裳,还不肯放过它。
凭什么他比不过苏裴之?
都是苏胥的儿子,苏裴之却从小就受到偏爱,什么都是他的,先生对他刮目相看,父亲的青眼也总是向着他,每次父亲的亲友来了,都是苏裴之在旁边站立伺候,他连登堂的机会都没有。
苏裴之不过一个空谈仁义的腐儒书生罢了,凭什么能得到百姓支持爱戴?他连杀个猫的勇气都没有,怎么能执掌天下?
苏裴琛是深深看不起这个兄长的。
“二公子。”
他身后传来沙哑声音,苏裴琛猛的回头,看见了他父亲的左膀右臂,顾廷。
“你…”苏裴琛忙遮住脚下的人参,不敢叫他看见。
“二公子来这儿做什么呢?”
“没什么,顾大人来这里做什么?也是来看御沟里面落雪的吗?这雪踩上去十分舒服。”
苏裴琛摇摇头,微微一笑,又恢复了那阳光灿烂,少年笑的眯起眼睛,十分单纯的模样。
“只是碰巧路过罢了。”顾廷也笑了,忽然上前拍拍他肩膀:“地冻天寒的,二公子也要多穿些衣裳才好。”
说着,他把肩上裘衣脱下,要披在他肩膀上。
苏裴琛抚开他的手,冷哼一声:“过两日我兄长回来了,轻裘车美人环抱,我哪里能穿这种好衣裳?但凡有一点一丝儿亮色,都是抢了他的风头。”
“谁知道呢,二公子。”
顾廷笑眯眯的看着他离开,眼神幽深。
他和苏裴之,已经彻底决裂了,苏裴之绝非好的选择,优柔寡断又妇人之仁,而且根本不信任自己,他休想在苏裴之当政的时候捞到好处,他也根本不能保住江山。
他得重新考虑人选了。
苏裴琛虽然顽劣,但是比苏裴之好掌控多了。
*
“荣兄,苏某先行一步了。”
长亭外,苏裴之站立在车队前,已经收好了那些粮草,苏裴之深信荣凤卿,草草检查过两车就要走了,满地黄沙衬托着他的憔悴,他是一日也不愿意在雍州久留了。
“珍重千金之躯。”水眉轻声道。
“保重。”荣凤卿拉过水眉的手,抬眼看他。
苏裴之有些好笑的看着荣凤卿孩子气的模样,忽然的靠近了他,语气里带着笑:“荣兄莫要忘记了我们的约定,切勿动兵也切勿杀戮,时机到了,一切都是你的。千万答应我。”
他抬眼,眼里满是期冀,等着荣凤卿回答。
荣凤卿低头不看他,摸索着袖子口,半天摸不到,水眉都提他急,赶紧帮他摸一把,他乘机吃块豆腐,被水眉瞪老实了。
苏裴之但笑不语,看着水眉掏出一封信,交给了他。
“这信劳烦苏公子你带着,到京城给你父亲,不要叫别人看见,你看你信我,我也信你的。”荣凤卿笑的温和。
“自然,君子之诺,可荐鬼神。”苏胥之缓缓把信塞进怀中掖好,躬身告辞。忽然有一只猫跑过去,正是他那日抱着的橘色小猫,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小短腿跑起来却有力的很,屁颠屁颠跑到他面前,咬着他裤腿就不放,发出奶叫,死命不要他走。
“我要走了,不能再养你了。”苏裴之摸摸它的头,它张口就咬他手指,死也不放。
苏裴之无可奈何,一把抱住小猫,小猫两只白白的爪子搭在他肩膀上,眯着眼睛吹着西北的黄沙风,一会把缩到他脖子里,嘤嘤嗷嗷的叫着,指使他带自己一起走。
“看来被缠上了。”苏裴之捏捏它耳朵,它恼了又要来咬他,水眉被逗乐了,笑道:“雍州既然是东道主,这猫就做主送给你了,可不许欺负它。”
“不欺负,有我一口粥就有它一碗饭。”苏裴之笑意放大,摸摸小猫软软温热的身子,那小巧可爱的东西贴近他时候,他感觉有一种力量。
他也被这个世界需要了。
他之前总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昔日一起学习圣贤之道的好友和他背道而驰,昔日堂前教他仁义礼智的慈父,转眼篡位成了贼王。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他一直按照自己的理念,坚持着自己,现在却众叛亲离。
他们离他越来越远,这个小东西却贴了上来。
他看着小猫舔舐自己爪子,轻轻一笑,摸了摸它的头,转身离开了。临上马车前又对着荣凤卿深深施礼,荣凤卿也还了礼。
终于是走了。
水眉默默的目送着他离去,直到身影消失在黄昏里。
“我们也走吧,回家。”荣凤卿拍拍水眉的手,微微一笑。
“去哪里?”
“回青州啊。”荣凤卿纵身上马,弯腰看她,几乎快碰着她的脸,笑意盈盈:
“敢不敢上我的马?咱们偷偷溜回去私奔?这夜里啊,路滑天黑的,林道也有鬼,敢不敢?”
“怎么不敢!”水眉瞪他,翻身上马一把抱住他,他发出满足的喟叹:“抱紧了。”
“知道,走你的。”水眉话音未落,他就一骑绝尘而去,水眉身子没反应过来,直直的向后,被他一把拉住撞到他身上,她赶紧抱紧了他,勒住他的腰,眯起眼睛不敢看路,跟着他走了。
夜色是渐渐沉了下去,一个多月里,他们经历了雍州盛宴和离别凄苦,终于又恢复了两个人。
*
水眉才回青州时候,苏裴之已然行至狮子岭,天黑路滑,大雨滂沱,几个人躲在林中山洞里避雨。外面的粮草车排了大列,有士兵互送着不敢远离半步。
“这什么破天气!不是雍州刺史亲自挑的日子吗?观测天相说前日出行半月无风雨,怎么成这样?这雨打湿了粮食,霉坏了怎么办!”
侍从抱怨着天气,苏裴之逗弄着怀里猫儿听他们牢骚,只是不咸不淡开口:“天要下雨,你还能如何?躲两日雨就是。”
“公子你倒风凉。”
“我也无可奈何,不如坦然受之,这山洞倒别有一番景致,乖,别跑,外面下雨呢,过来。”
苏裴之无聊的又开始逗猫,他拿出毛笔蘸了雨水,淡淡的墨香氤氲开来,猫儿好奇的捉着那毛笔,他还没拿一会,忽然觉得有东西砸到头顶上。
他一摸,捏在手里是小碎石块。
猫儿忽然惨叫起来,疯狂的逃离了他的怀抱,又跌跌撞撞的跑回来。躲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叫的凄惨无比。他心里一惊,只听见外面一阵马嘶牛吼,还有阵阵争吵,待出洞时候被侍卫一把拦住,推着就走,侍卫声音里止不住的颤抖:
“公子快躲起来!哪个挨千刀的泄露了我们!马帮来了!外面杀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