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乃是汝南世子顾廷大喜的日子。
水眉对着镜子细细的描眉,恍惚听不见外面的鞭炮声,昨日降了瑞雪,今晨十里红妆,外面该是红装素裹一片美好,大街小巷人声鼎沸,人们踏雪跟着迎亲队伍,都来围观着盛世大婚。而她待在落梅苑八年了,未曾踏出苑门一步,她甚至忘记了走在雪里是什么感觉。
描眉已毕,她正要放下黛眉膏,丫鬟敲门,闷声道:“顾小二爷来了。”
顾小二爷是顾廷的表侄顾寔,平日和顾廷混的近,顾廷经常带他来落梅苑饮酒,他最瞧不起水眉,一见面就冷嘲热讽的满脸不待见她。明着暗着的骂她不知廉耻,甘为玩物。一来二去的,也许是顾廷发现了他对水眉的不满,也就不许他来了。可他偏偏喜欢损水眉,总是找机会来骂两句。
他骂的不错,谁叫水眉是顾廷的外室,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刚刚放下黛眉膏,就闻得脚步匆匆,有人踏雪而来,敷衍的敲了三下门后,不容分说的推开了,带进来刺骨寒风。
水眉低眉顺眼的行礼,喊一声“小二爷”,还没喊完,他冷笑一声,打量着水眉芙蓉秀面远山眉黛道:
“这远山眉描的真不错,我表叔还怕你今日寻不自在,找我来看着你,我看你照样描眉画眼,美滋滋的穿新衣的样子,哪里有半点伤心?亏他还担心你,我就说你这种,别人给了金银珠宝就心甘情愿跟着,也不管礼义廉耻的女人怎么可能伤心!他还不信,真该叫他来看看你这样子。”
水眉缓缓站起身子:“小二爷骂够了吗?骂够了就出门左转,慢走不送。”
顾寔剑眉一拧,白皙的脸庞上一阵泛红,嗤笑一声:“几日不见你还油嘴滑舌起来了?敢情平日你在我表叔面前千种温顺万般柔情,都是装的?今儿本性显露了!”
这个顾寔实在聒噪且气人,水眉转过明檀木十二屏风,冷声道:“我要更衣了,小二爷自重。”
顾寔脸上更红,他一跺脚出了门带上门,靠在墙面继续骂骂咧咧:“不知羞耻,外男来了还换衣裳…”
水眉恍若未闻,自顾自换上了一件朴素的淡银撒花袄,系上渐染月华裙,挽一个抛家髻插一只紫玉簪,有些单薄的身子遇了寒风,直打寒颤。
这是她刚刚出戏班的时候,顾廷随便给她买的一身衣裳,后来他强逼着水眉做了他外室,给她办置许多锦绣衣裳,这一身也就弃置箱底,再没穿过了。
她推门看天色,顾寔上下打量她皱眉:“你怎么…换上这个衣裳?给我表叔看提醒他莫忘旧情?你可歇歇吧,他这几日不可能到这儿来,娶的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佳偶天成,早把你忘九霄云外了…”
水眉不理他,抬脚要迈出房门,顾寔忽然拦住她道:“上哪里去!”
“几年未曾出府了,今日我想去看看雪。”她轻描淡写道,眼里无喜无悲,她没有涂脂抹粉,一点唇也是常年不见血色。却越发突出她五官本来的秀色清丽,没有颜色便是绝色,她生的极美,顾寔是知道的。
“不成,今日你千万你别出去,别碰上了王府的人,你九条小命都不够折腾的。”顾寔强硬道。
“我不是你什么人,你何必管我。要管也轮不到你。”水眉今日是真的想出门看看了。
顾寔眯起眼睛,语气强硬起来,一把截住她手腕紧紧攥着:“不管怎样,今日你不能出府。”
水眉心里忽的明了了,低声道:“是世子爷吩咐的?”
顾寔一愣,叹口气,手还是紧紧攥着水眉手腕不放。
水眉无奈何的甩开他手:“水眉知道了,小二爷自重,请回吧…”
说着进去关了房门,顾寔在门口徘徊许久,想说什么忽然有人唤他回去接待宴席,他看着紧闭的房间,还是扭头离开了。他怀里揣着个碧玉簪子,在无人处拿出来看,似乎极为纠结。
有丫鬟翠袖捧着早膳从旁边悄然进来,她一眼认出来这个碧玉簪是眼下流行的定情信物,想着她暧昧的朝顾寔一笑:“哟,小二爷。”
顾寔一惊,把簪子一收,冷着脸走了。
翠袖进去伺候水眉用膳,笑道:“世子爷对姑娘真是一片真心,还派小二爷来探望姑娘呢。”
水眉端起一碗五谷粥,轻轻吹散那热气,笑道:“你懂什么?小二爷哪里是得了世子爷命来的,他不过红了眼来拿我撒气罢了。”
“哎,此话怎讲?”翠袖好奇的凑到她跟前。
她生性活泼大方,对水眉忠心耿耿,水眉八年不得出门,多亏她天天搜罗市井笑话奇闻给水眉解闷。水眉待她亦不比常人,便轻笑低声道:
“世子爷的青梅萧姑娘,和世子爷还有小二爷是一块长大的,小二爷也喜欢她,如今看着心上人和表叔成亲,能不眼热吗?这不就到我这里撒气了?”
“这样啊…”翠袖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忽然想起来什么笑:“怪不得刚刚我看见他拿个簪子在门口看呢,一脸的纠结郁闷呢,原来有这桩公案,怪不得了…”
水眉但笑不语。
“不过话说回来,萧姑娘当真也是个好命的…”她嘟囔,忽然想起来什么惊恐起来道:
“瞧我这嚼舌根的!瞎说啥呢。”她真是疯了,今天敢在姑娘面前提这个,姑娘得多伤心难过啊。
水眉拉着翠袖的手柔声道:“你尽管说,我又不是那些嫉妒女子,再说富贵在天,我和人家云泥之别,你又有什么好顾忌的,快些说吧,我还等着听故事解闷呢。”
“你要听我就说哦,世子爷本来吩咐千万不能给你透露一个字的…”翠袖劲头又上来了,小嘴不停:
“萧姑娘她原来商贾之家,配不上顾二爷的,前些年忽然传出来消息她居然是崇王爷的丢失多年的女儿。人家风风光光回去做了郡主,一时间身价百倍。你道是怎么回事?王妃身边有一个贴身丫鬟是我姐妹,我央了她好久她才和我说。萧姑娘啊,随身有块玉佩,画着梅花纹络,就是王爷当年失踪女儿身上的信物!”
水眉心头一动,一把攥住翠袖手腕:“你说什么?”
“我…”
“玉佩!”水眉平复下呼吸,强忍着开口:“那玉佩什么样子?”
水眉从小被人拐卖进了梨园,除了一块刻着几朵不走心的梅花,还有一个眉字的玉佩之外。她再无和亲生父母的消息。那玉佩品质不好,甚至有裂纹在,极为不祥,连人贩子都不屑拿去,所以一直在水眉身上。
后来被逼成了顾廷外室,顾廷觉得那东西不详给拿走了,说是扔掉。水眉心疼又无可奈何,却只能忍着。
“我那姐妹远远看过,是极不起眼的杂玉,还不如咱们身上的好,裂痕又多,刻着几朵滑稽的梅花,还有一个篆书的眉字。哎,和姑娘一个字呢…据说还是世子爷亲自带萧姑娘去王府认亲的…姑娘…哎姑娘你去哪里啊!”
水眉不顾一切的推开房门,满天飞雪一霎时冲她袭来,吹乱她单薄衣裳。
八年了,水眉不曾踏出过落梅苑。
门口的守卫也惺忪着,虽然今日世子爷吩咐了不准水眉出来,但天天这样吩咐,水眉从来没有出来过,后门的门童也就栓了门,避风雪玩牌去了。水眉甩开翠袖,不管不顾的跑向外面。
她倒要看一眼,到底是不是她的玉佩!
跑到街上,水眉茫然的看着四周,八年不曾出来,她几乎忘了这是何地,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站着,不知所措。正当她瑟缩在寒风的时候,耳边飘来吹吹打打的喧闹声,隔着半条街她望见一片鲜红,前面是官府依仗,多少红衣孩童蹦蹦跳跳的在前头,撒着糖说着吉利话,顾廷高头大马,玉冠蟒袍好不俊秀,后面花轿玲珑,十里红妆檀箱骏马,王府嫁妆奢华。
她混到人群里面,一路跟着到了世子府。
丫鬟扶着郡主下马,水眉眼尖的在那光华照人的凤冠霞帔下,凤尾裙上系的那玉佩。
水眉一眼就认出来,是她自己的玉佩。
那一霎时她如坠冰窟。
挤在人群里面,她几乎喘不过来气,她对顾廷一心一意八年,整个青春都委身为他一人,到底来,他却只是为了骗走她的身份,把她踩在脚底下,夺走她的献给青梅,把她打入地狱,把别人捧上天。
那本来应该是她的!
她才是那海外遗珠,她才是王府亲女啊!
顾廷,好一个顾廷,把她的尊严夺走,把她青春耗尽,把她的身份也活生生的剥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水眉的凝视,顾廷回首一看,恰从人群里面看见水眉,他面色大变,匆匆走进去,水眉拔腿就跑,没跑几步,就被几个家丁悄悄捂住嘴从后面拽进去了。二话不说关进柴房。
水眉倒在软柴堆里,泣不成声。
忽的门开了,顾廷沉着脸进来了,看见水眉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还要瞒着我多久?”水眉咬牙擦干眼泪,眼里的恨意叫顾廷看着心惊胆战。
“我…不是瞒你…”顾廷一把按住水眉肩膀,居高临下看着她,檀香味熏到水眉身上,她厌恶的别过头去,白皙侧脸上泪痕未干,惹人怜爱。
他声音一柔:“嫱儿需要一个身份,我才能娶她,那玉佩我拿走之前,并不知道是信物,后来机缘巧合才知道。可惜眉儿你已不是完璧,断不能嫁我。倒不如正成全了她,也是天意…”
“天意?”水眉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她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你…”外面有人催促他,顾廷一皱眉快声道:“你就当不知道这件事!咱们还和以前一样,你断了那王府的念想,过段日子我自然抬你进府,这辈子我除正妻,就只会有你一个妾,断无她人!你放心,且在这里,我喊人送你回去!”
说完,他匆匆想擦去水眉眼角泪痕,被水眉一巴掌打开,她眼里再无往日恩爱,只剩下翻涌的怨恨似海。
外面脚步更近,他不便多言,把水眉反绑起来,沉着脸走了。
门被掩上,同着外面无边的喜庆热闹,水眉倒在地下,青石板的寒气浸透她单薄衣裳。
水眉闭上眼,她宁愿去死,也不愿受这样的辱。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人粗暴的开了门,她还没看清楚来人就被人捂住口鼻,往麻袋一装抬出了院,颠颠簸簸了许久,她感觉自己被带到了荒宅中,四下寂静。
“谁…”
她话音未落,就感觉后脑被人狠狠重击,她声音就骤然一尖,还没反应过来,铁棍如砸舂般打到她身上,那疼痛从头到四肢,数不清的拳打脚踢,还有棍棒如雨点砸在她身上,活生生把她裂开一般,骨头断了筋裂开了,碎肉断发满地,溅出多少鲜血来。
好在这剧痛过后,她就没了直觉了。
她死了,被活生生打死了。
在顾廷娶亲的那一日,尸体被人抬走,鲜血顺着水沟流出,和积雪脏水枯枝烂叶一起,流到十里红妆的红毯边缘,血红辉映着艳红,好不喜庆。
*
也许是水眉冤气不散,她死后魂魄没有离去,依旧流浪人间,她沉默的看着顾寔和顾廷叔侄反目成仇。她看着顾廷和萧姑娘夫妻婚后吵架不合。她看着人们里里外外,或喜或悲或怒或嗔,却不知道为何。
她看了三年,忽然被一阵滔天血气冲醒了。
她低头看下去,只看见顾家一片血海,那血的颜色和她死时候不差分毫,有人半披玄铁战甲,斜系着猩红战袍,左手握着滴血剑,右手提着血淋淋的两颗人头,昂首挺胸踏出了顾府,血剑指出溅花无数无人敢阻,在官兵们的刀林剑棘中,一步一步的走到她死的地方。
那人白发如雪紫眸瑰丽,犹如画中妖异,把两个人头一脚踹到水沟里,然后扶着庭中大树狂笑起来。
那笑声凄疮又悲凉,穿透云霄直透水眉的耳。
那一瞬间水眉明白了,他在给她报仇。
“妖祟又出来了!快擒住他!”
那人轻描淡写的举起宝剑,寒锋映出他异色眼瞳,成百上千围着他的官兵个个不敢动,有一个领头的咬牙:“今日妖祟作怪,屠了汝南王府!现在符咒已经压抑不住他了!上火弓.弩,乱箭射死他!”
顷刻间马蹄声喧,里三层外三层弓.弩手个个准备,弓.弩直对着他,一声令下,万箭穿心。
他没有抵抗,只是自顾自的在荒草丛里,摸到了水眉那日戴的紫玉簪,轻轻摩挲着,一言不发。
外面一声令下,万弩齐发,每一个箭的箭尾都黏着符纸,前段系着浸油棉絮,燃烧起腾腾火花。锋利箭尖直指着他,而他丝毫不惧,只是紧紧盯着紫玉簪。
“烧死他!”
一霎时万箭穿心,血溅花飞。
水眉慌张的去护他,却眼睁睁看着他倒地,攥着她的紫玉簪,他嘴角噙着笑,仿佛看见了水眉一般,想伸手去触碰,手还没伸出去,就在燃烧的火光中泯灭了。
水眉哭了。
她想起来他是谁了!
她儿时在戏班在胡同里,隔壁一户人家,养着个奇怪的少年,每天被人用墨汁洗发,蒙着眼睛不能示人,只要他稍微摘下来蒙眼带子,马上就会被人责骂,仿佛他是一个不祥之物。据说他生下来被亲生父母视为妖孽,丢在这里让下人抚养,人人看他似蛇蝎避之不及。小胡同的孩子天天拿石头砸他,包括戏班的师兄弟们。
那啥水眉还小,没有许多顾虑,她趴在窗子上看那少年清瘦背影,觉得这个少年好可怜。一年四季都看不见天日。
嗯…还好好看。
她经常练功之余,就翻墙进来陪他玩,给他唱小曲儿,陪他聊天解闷,他生性比别的孩子孤僻冷淡,说出来的话也让水眉觉得好厉害,水眉看不起那些只会欺负女孩子的同龄男孩,乐得陪他玩。
水眉多次想看他的眼睛,都被他拦住了。她只能看他头发取乐,他头发天天乱七八糟的,还有墨汁染过的味道,仿佛要掩饰什么一样,水眉偶尔看见几根漏出来的白发,担心的问他是不是老了。他总是笑笑不说话。
没过几年他被推下水淹死了。水眉哭了很久,渐渐大了也就忘记了那人。
后来,她做了顾廷外室。虽在深闺但也从翠袖嘴里知道了一个传奇人物。
当年狼廷自西南入侵,连取数城屠戮百姓,逼着南朝帝王签订盟约,有一人率三千精兵大败狼廷于断云山,又单枪匹马闯入狼廷军帐,刺死狼廷王,生擒三贤将,于千军万马中全身而退,威震天下,狼廷惧怕,无不闻风丧胆。自此边境无虞,日月清明。
班师回朝,皇上亲自赐他战甲蟒袍。又赐国姓为荣,封镇西王,是名荣凤卿。
据说那人生的异相风流,发白入雪瞳紫似玉,不似人间凡夫。
只是未过数月忽然梁州大旱,国师占卜曰:天降异相必有凶灾,主兵者暴用兵者虐,妖祟不除必毁朱雀。
朱雀是当今圣上所属星象,那天降异相,就落到了荣凤卿身上,他被冠上妖祟的罪名囚禁在了王府,皇上几番派驱魔道士去镇压他,道士死了好几批,这妖祟的恶名就传开了,连年大旱黄河泛滥,什么灾害都怪罪到他头上,他不再是那个战功赫赫的王爷,而成了恶名满天下的妖祟。
而今天,这个妖祟杀进顾家,给她报仇,万箭穿心而亡。
荣凤卿妖异的面容和儿时那个少年淡漠的表情重合到一起,水眉终于泣不成声。
只可惜,他早已化灰烬,她终归是魂灵。
水眉闭上眼,感觉自己在日光中变淡,恰似一阵雾散了,她感受着那人余温,囔囔低语:
“若有来世,刀山火海,与君同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