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是这个国家的人太爱打仗了,齐宫里的医工个个都是回春妙手,嬴般若支手撑着下颚,看着不远处床榻上安睡的女子,眼皮不知觉阖上,昏昏欲睡。
等她浆糊般的脑子再次重临清醒时,嬴般若一睁眼差点吓了一跳,咫尺之距的漂亮猫眼蓄着卷睫,她咽了口唾沫,飘走的神思还煞有其事的想,这姑娘的眼睫毛还挺根根分明的啊。
见她睡醒了,那姑娘莞尔一笑,那双灵动的猫眼霎时生动活泼起来,更加古灵精怪。
“是你救了我?我要谢谢你。”
嬴般若不动声色后撤了稍许距离,“是我。”
看起来这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
她身上那团昙花一现的蓝光,让嬴般若十分好奇,为此,她不惜开始拿出了蒙混嬴满的本事。
首先,得娇柔又不做作的’隐晦’提点出自己的劳苦功高。
“我将你救起时,你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好在我家里有不少医术高超的大夫,虽然耗费了许多珍奇药材,但好歹留住了你一命。我担心你夜间醒来后不明情况,故而守在此处,一晚上的功夫也不算久,看起来你是没什么大碍了,只需接下来的时日里好生静养即可。”
她眉眼间有着恰到好处的疲色,随后展颜又慢慢说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我看姑娘容姿姝丽,气质不比凡人,想来也是门第贵人,怎么会流落至此?又是何人下手如此歹毒,居然将你伤成这样……?我家尚算有些人力,姑娘不妨与我细说,说不准我还能帮你报仇雪恨。”
嬴般若最后一字尾音消弭于唇舌,她暗自舒口长气,久不拿捏的本事有些生疏,今日幸好遇着的是名毫无城府的普通人,若对上的是姬空……
嬴般若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心底直呼罪过罪过。
不承想那撑在几案上的姑娘扑哧一笑,头发上缠绕的紫丁香扫过耳廓,整个人显得娇艳又清纯。
“你很冷吗?或是说了这一大歇话有些疲惫?”
“?”
嬴般若双眼有些迷惑。
“那不然你打什么颤?”
她转着圈坐到一侧的软榻上,斜斜倚在软枕上,那朵紫丁香被她如云的鬓发压下,嬴般若这才看清了那原本是一串紫色的丝绦,只是花饰形状太过逼真,惹得人分不出真假。
“……我这是…”
“我叫满月。”
嬴般若张嘴欲辩驳的话被打断,她凝起神,仔仔细细开始重新打量起这个不按套路出招的姑娘。
老是有种自己遇到了对手的错觉。
勐阳地处南部,常年花繁景深,虽不及江东盛貌,但好歹称得上一句’时令分明’。
此时正值初夏,日头早早攀上青空,明亮的阳光透过窗隙,尽数平铺在窗下妆台,青花瓷釉半开,露出嫣红的唇脂一角。
嬴般若的目光,从满月触在胭脂上的指腹开始,慢慢变得惊疑。
满月磋磨着指尖红润,等脂膏散开,白皙的鼻尖凑近一闻,随即露出几分嫌弃。
“你平日里就用这些啊……味道一点都不好闻。色泽嘛,也忒寡淡,这些根本就没法涂在嘴巴上嘛,吃吃喝喝一顿不就没了。你不怕掉口脂?”
她仰面卧在榻上,空气中翻飞的杨花若隐若现,满月转着指尖蓄力握紧的脂盒,由着鼻息间那点飞絮沉沉浮浮。
嬴般若收回了自己之前的武断。
这哪里是不谙世事天真无邪,明显就是跟她一样喜欢扮猪吃老虎啊!
不过公然挑剔她伪装全身的武器,嬴般若年幼时才会生起的争执之心开始耀武扬威。
她扯大旗拉开的戏台,怎么可以让别人当主角。
“我平日里有些懒散,不大爱涂抹这些东西。夫君在外念及我,便喜欢带些小玩意回来,逗与我开心,可他们那些大男人毛毛躁躁的,又如何懂得挑选女子之物呢?”
满月侧着头定定看住她,良久,等到嬴般若脸上的笑容稍有僵持,她才猛然捧腹大笑起来,牵扯得乌发缭乱,紫色丝绦被掩了起来。
“你是个妙人儿,又救了我……”
她拉长了声音,眼尾余光朝嬴般若这边瞟来,说得十分意味深长,“我自当报答你的’恩情’。”
嬴般若稍稍缓住了紧张,她面露一些愧色,连忙道:“哪里哪里,不过举手之劳,说报答也太过言重了。只是满月姑娘你身上……”
她言犹未尽,毫不掩饰的眼神中倒是透露得清楚未完的话——满月因何重伤至此。
“我身上没什么好猜的。”
满月将口脂放在窗台上,翘起的食指嫣红一片,她摸索在紫檀木上留下道腻滑的痕迹,
“伤是我自己弄得,原因嘛……左不过为爱疯狂?啧,我骗你的。”
对处跽坐的女人面容姣好,在听到她那一句似是而非的答案后,那双琉璃剔透的眼眸极快浮露出嫌弃之色,虽然只有那么短短几息间就掩盖下去,但满月仍捕捉到了嬴般若的’破功’。
满月嘴角那抹笑意还未隐退,下一秒,她面色陡然带了些不解和哀伤。
“这世间痴男怨女,哪一个不会为爱疯狂呢?若我真做了此般行为,你可会看不起我?”
这话说到最后,竟还有些泫然欲泣之态。清晨尚还凉爽的夏风一吹,将她脊背上垂落的秀发扬起,丝丝缕缕扑打在脸庞,青丝纷纷中,那双自怜自艾的湿润猫眼愈发委屈。
这???
嬴般若想明白了,跟同行说话不必拐弯抹角。
“满姑娘,你我……”
“我叫满月,不是满姑娘。”
泫然欲泣的满姑娘义正言辞地纠错。
“……那你姓啥?”
“你纠结这个问题干什么,直接叫我满月不就好了。”
“……啊这。”
嬴般若噎住话,半晌,点头以示投降,“也对。”
“那…满月?你弄伤自己干什么,真就为了一个男人?”
“唔。”
她没接着回答,只应了一声,窗棂那处的风依旧吹个不停,满月蹭起身,伸手取下支住窗檐的木撑,霎时风也停了,她飘扬的乌发散满肩头,将瘦削的肩身衬得十分柔弱可欺。
嬴般若好整以暇撑着下巴,看她捣鼓。末了,满月这才慢悠悠拍了拍手,意图弄掉方才沾上的浮尘。
“对啊。我未来的道……入乡随俗来说,应该是我未婚夫,他不信我,没办法,为了让他心疼,我就从一个很高很高的深渊跳下去了。然后,就遇见了你。”
深渊难道不是很深很深吗?很高很高是个什么鬼。
嬴般若皱起眉头,她发出来自灵魂深处的疑问。
“你做了什么事,他怀疑你?”
“我能做什么呀。我在他面前可是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的蚂蚁…”
“那叫蝼蚁。”
满月眼神复杂的盯了她一眼,随即改口道:“是,蝼蚁。我是他随手就能摁死的蝼蚁。我什么都没做,我只不过把他的宝贝带到了河边。”
“宝贝?还带到河边……”嬴般若看她的目光隐隐有些变质,像看傻子一样带了点怜惜。
满月却不在意的理了理裙摆,慢条斯理地又接着说道:“哦,一个女人,一个与我有仇的可怜女人。你看。”
她话音刚落,脸上就又摆出方才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就是这样。我明明都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呢,她就这样哭丧着脸,面对我的未婚夫,一句话能抖落半天。拜托,我怎么会蠢到明目张胆推她下河呢?”
嬴般若深以为然,下一秒,满月的声音很是平静。
“怎么也要选个高点的地方吧,毕竟死无对证嘛。”
“……”
“当然了,我本意也不是想推她的。先说说我未婚夫吧,他姓叶,身高八尺五寸,人帅声甜家底殷实,我们都亲切地称他为小叶。小叶是个古道热肠的好男人,被人蒙骗是常有的事,我不怪他,毕竟当初我下定决心要嫁给他时,也是因为他好心肠的救了我。”
“有因就有果,我能理解。只是这个女人很不安分,她总是招惹些奇奇怪怪的人,惹得小叶伤上加伤。这可气坏我啦,我就想把她约到一个有山有水能静心的地方,再平心静气的好好谈谈。”
“可惜我们那儿就只有一条河能勉强看得过眼。小叶不懂我的苦心,我不生气,只是他不该在别的女人面前凶我,这让我很没面子。所以,为了扳回一城,我跳进深渊了。”
“……”
嬴般若不知道该怎么不露痕迹地接上即将凝滞的交流。
她尝试般艰难开口:“那,小叶挽留你了吗?”
“他要是这么开窍,我还会出现在这里?”
“你说得对。”
嬴般若决定明智结束这个交流。
不过显然地,满月还没打算放过她。她悬在低空中的秀足轻晃,脚腕边和铃央央。
“你呢?你的夫君看起来很喜欢你。”
嬴般若清咳两声,将之前胡诌的话当做耳旁风没听见。
“两姓联姻,又能有什么钟情之说。”
“是吗。”满月笑得有些无所谓,她指了指嬴般若的手,示意她摊开手掌心,“其实我于看相一道,颇有些小心得,你不如让我帮你看看,何处觅得良人。”
嬴般若其实不大想让她给自己算命的,只是脑子里又想起了那团一闪而过的蓝光……她眯了眯眼睛,清透的眼眸变得有些深沉。
“当真?说来我以前的老本行,也是给人卜卦参命来着。”
“这么有缘?那我可得给你仔细瞧瞧了。你无需担心我的实力,当初决定让小叶当我的未婚夫时,我也曾仔仔细细地替自己卜了一卦。”
“……”
嬴般若这伸出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幽静的耳室里,素雅轻纱垂落,朦朦胧胧掩住了二人身影,时间已过了许久,殿外悄然有些奴仆行走的声音。
嬴般若趁空档往窗纱那儿晃了一眼,日光大盛,想来已过了辰时,伺候她梳洗的侍儿已在来的路上了。
握着她手的姑娘却指尖突兀一用力,嬴般若有些疼,她回过神,正巧看见满月抬头,漂亮灵动的猫眼盛满揶揄。
“床笫之欢,何人可推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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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空回来了,带着浩浩汤汤的大军班师回朝,彼时发呆的嬴般若还有些晃神,侍儿一再提醒下,她才麻着指尖系好华服冠带。
与他许久不见,但嬴般若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人潮汹涌中的姬空。
他策着高大黑马,身上玄甲犹如上好精刃,在夏日灼灼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连同男人张扬的眉角,都耀眼到嬴般若怔了会儿神。
等她反应过来时,姬空正隔着遥遥石阶,手按佩剑,直直朝她看来。
一定是满月瞎说扰了她的心神!
嬴般若抖了抖鸡皮疙瘩,连忙垂下眼,恭敬本分的等待君王归来。
等到男人踏上长阶,等到他一步步向她走来,嬴般若心跳如擂,耳边寂静一片。她什么也听不到了,只听到那双靿靴踩在地上,一声一声,清脆稳健。
她闻到男人身上特有的味道,清爽干燥,却又莫名令人安心。
嬴般若张嘴欲说的话,也就在这时走神间慢了半拍。姬空的声音一如她出嫁那日,低沉沙哑。
“嬴满于两军对阵前曾说,灵祝佑楚,必能斩寡人项上人头。”
嬴般若几欲伏拜在地,她稳住身,强自镇定,“王上,想必自妾出嫁后,楚宫内又重新甄选了新的灵祝。您用兵如神,又怎会是区区一言能打败的呢。”
男人的笑声传扬在风中,那份嘶哑有些减淡。
“王后说得在理。不过头几仗,寡人的的确确打得有些艰难。思来想去,或许楚人传颂的怪力乱神也并非不可尽信之言?”
嬴般若心头一跳。
她直觉有些不好,刚想反驳,谁料随后跟着上来的两名男子比她发言更快。
她认得这二人,在入齐宫当日,也是他们跟在姬空身侧,从勐阳城门迎了她的车架入宫。
此二人,一名伏霆,一名班子休,皆为齐霸主姬空多年的心腹。
伏霆显然是个脑子一根筋的典型武将,他没听出来自家王上话里有话,抱拳恳切劝道:“王上,前朝天子正是信奉巫蛊之术,才得了身死朝灭的可悲下场,楚人要步其后尘,我们可不能学他们啊!”
班子休恨铁不成钢,他狭长的凤眼瞟了一眼’大名鼎鼎’的楚姬,亸袖拱手,拦住了伏霆还要说下去的蠢话。
“王上之言,甚是有理。不过我泱泱齐国,会观天命的先生少之又少,况且也需要一段时日去寻……”
姬空侧着身,幽深乌黑的眼睛望向阶下万军兵马,笑容留在两颊,一派不可多得的从容随意。
“爱卿所言极是,寡人也为难的很啊。”
班子休顺杆往上爬:“王上,不若听臣一言。”
“爱卿请讲。”
“依臣拙见,王后娘娘出身楚宫灵祝,本领应是比齐国内最高明的先生还要高强,不如就请娘娘暂领此差,待王上一统天下后,再重迎娘娘回宫。”
全程陪当透明人的嬴般若,逐渐面无表情。
她还能说什么呢?
她有权反驳上述提议吗?
枉费刚刚她心里的老鹿瞎了乱撞。
这个狗男人他没有心。
然后狗男人就夜探祭祀宫了。
劳累了一整天的嬴般若疲惫不堪,她将将吩咐完侍儿,把祭祀宫重新装潢成她习惯的模样。
要是几年前她就知道自己仍逃不过当神棍的命运,嬴般若发誓自己绝不会在入住第一天就大动干戈,以至于现在的她要再重做一遍。
躺在床上,入目是轻飘柔软的素纱,身下枕着充满馨香的锦被,嬴般若闭上眼,准备好好享受自己一天的成果。
然而……
嬴般若睁开眼,正对上一双亮如黑曜石的眼眸。
男人灼热的呼吸打在她侧靥,痒意从脖颈延伸至耳廓,嬴般若愣了数息,等感觉到凉意时,细腰上系紧的细带松松滑落,修长白皙的玉领敞露在交衽下,男人勾起她盘绕颈侧的乌发,刮蹭中指腹粗砺,嬴般若差点惊叫出声。
但她到底忍住了。
论身兼数职的前王后现灵祝的自我修养。
嬴般若于黑暗中虚起眼睛,她蹙起眉头,柔顺握住那只肆意的手,轻声道:“王上,这里是祭祀宫……”
回应她的是一声低哑的轻嗤。
清冷的月色如水,投射在门窗下,破开一室昏昏暗色。月光渡上绫纱帐顶,柔和了光芒,落在软席间雅致的眉眼中央,女人面色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失落,美目低垂。
姬空停住了手,他贴近那张瓷白的脸,眼睛却往下游移,滑落在那截鹤颈上,目光露骨又危险,活像是要叼进嘴里的猎物。
他的声音又哑又沉。
“祭祀宫……那又如何?”
嬴般若差点咬碎自己一口好牙。
当王后你不睡,当巫女你倒屁颠屁颠跑过来了,还真是野花就比家花香??
她是该啐一口男人本渣呢,还是该啐一口自己没见过世面。
嬴般若抿了抿唇,努力平息胸口咚咚直响的心跳。
我的鹿啊,别蹦跶了,赶紧安息吧。
这个狗男人他不值得啊。
男人靠在她颈窝,鼻息间芳香游走。嬴般若颤着长睫,按住他欲往下的手,带了些许哭声,“王上……妾身为齐国灵祝,若非完璧,岂能上仕天神?”
那双不安分的手停在腿弯,嬴般若使劲挤出的几滴薄泪将坠不坠,她看着男人撑起身,垂散的乌发划过她枕上青丝,交缠缭绕,密不可分。
姬空啧了一声。
“麻烦。”
他说完又探低了下颚,一只手握住她颤抖的指尖,循循善诱。
“齐国灵祝?正好给寡人算算,此生寿数几何。”
她一时间没明白男人的意思,却在下一息,脸腾地红得发烫。
嬴般若没忍住,眼角抽了抽不说,两只耳朵也烧得心慌。
她努力含着下巴,尽量垂低自己不似以往风雅的眉目。
哪知此番行为更惹得他发笑,肩上垂靠的脑袋有些沉,嬴般若很不自在他唇齿间漫出的玩味笑声,耳珠沉甸出一点紫尖,被姬空亲吻着倒在临畔。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鱼贯而入的侍儿捧着盥洗用具,嬴般若忍住一身酸软,抬脚下去,差点一个趔趄跪在众婢面前。
“……”
跟随她一同入住祭祀宫的侍儿忧心忡忡,连忙扶住她。
“灵祝大人,您昨夜可是休息得不好?需要奴去请王上过来瞧瞧吗?”
……倒也不必!!
你家王上能做的都做遍了,不能做的差点也要做了,还找他来是怕我不够累吗。
嬴般若按住跳动的太阳穴,差点就要把罪魁祸首暴露于嘴边,结果到底是稳住了。
不为其他,只因殿外转入一位紫衣姑娘,她笑得狡黠聪慧,像极了一只偷了腥的猫。
满月转着手上的锦囊,唏嘘长叹。
“鸳梦温存,良人难得,世烦烦扰心,又与你我何干?”
嬴般若按着额角神经,又往两侧示意退下,“说人话。”
等待窣窣衣袂的声音远去,满月将手中之物抛予她。淡雅的紫色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嬴般若疑惑接住,丁香绣饰触在柔软的指腹。
“这是?”
“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她转身往殿门走去,高扬的手往身后浮空挥了挥,声音轻快。
“这段时日,多谢你的照顾。我得回去找小叶了,有空给你带喜酒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只是一个秃头咕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