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忘海微怔,笑容渐渐消失了。
然后他沉声道:“不知卫大人与草民说这个,是何用意?”
卫时磊道:“如今的朝堂,早已改天换日,气象一新……就好比如今的海域,商者看到的是香料暴利,但上位者看到的是隐忧。我欲以贸易之名,行查探之实,令彼岸之邦畏威怀德、输诚纳贡……此非一人之事,许老丈以为然否?”
许忘海强笑道:“草民听不懂卫大人的意思。”
卫时磊道:“你真的听不懂?”
许忘海垂下眼,低声道:“草民真的听不懂。”
卫时磊点了点头,就直接站了起来,拱拱手就走了。
许忘海一时表情复杂。
是的,他知道,尊卑有别,若是他强行要他去,他根本没办法拒绝,可是这位少年大员,可能还保留着一颗赤子之心,用了很君子的方式……
就因为他没有强行要他去,甚至没有明说,只与他打了打机锋,他反而茫然无措。
可他是真的不想出海了。
他年轻时意气风发,根本就不怕死,那些个经验,全都是在风里浪里,九死一生,一点一点积累出来的。
可是最后一回,他是真的差一点点就死了。
在风浪中挣扎之时,他就下了决心,再也不出海,反正这么多年,银子也攒够了,他就改头换面,在海边开了这家船厂。
而此时,被他认为“保留着一颗赤子之心”的君子卫时磊,正慢悠悠的走在路上。
旁边人低声请示:“去他家找找?”
“不必,”芝麻馅儿的小睫毛精淡定的道,“不出半月,他会把他自己和我们想要的东西,双手奉上。”
他不做水手了,可还留在海边,甚至把他的船厂命名为龙王宝船厂……他是怀念那时的岁月的,如今他也不算老,给他一个理由,壮志便如火苗,转眼便会是燎原大火。
他又何必急于一时,让他主动,不是更好。
于是卫时磊继续忙碌。
被命名为启明号的大福船下了海,精拣细选出来的水手,和新训练出来的一拨水师上了船,驶离了定海县城。
直到船离了岸,许忘海才松了口气,他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放过他了,不逼他上船。
可松了口气之余,又有些怅然若失。
难道他只是试探?他还不确定他就是老龙王?还是初生牛犊不畏虎,觉得根本不需要他,也可以在海上畅通无阻?
真是胡闹!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许忘海又急又气。
而此时,乍然出海的新水师吐的昏天黑地,卫时磊自己也晕船,也吐,但还是没把丹丸给他们,一直到两三天之后,大家都适应了,只有一些闹的厉害的还没好,才给了丸药,大家还都挺感激的。
余下的时间倒是一切顺利,没有遇上大风大浪,启明号只在近海短暂的航行了约摸十天,就转了回来。
等卫时磊上岸之后,就见许忘海十分不经意似的,背着手在海边转悠,好像意外遇到一样,过来请了个安。
卫时磊也就递上了台阶:“许老丈?你可要来看看这福船?”
许忘海看了看他,少年笑的温润如玉,许忘海长叹了一声,道:“草民……愿效微劳。”
于是他认真的检查了启明号。
又半个月之后,启明号再次出海,许忘海换了一身新衣服,拿着被他磨出包浆的牵星板,意气风发的登上了海船。
他们从晋安府出发,先去了鸡笼,也就是如今的台.湾。
然后继续向南,到达占城,也就是占婆。
这是海商最常到的一处小国,如今大庆国内的占城稻,就是源于此。
之后经满刺加、爪哇、渤泥而返回。
渤泥盛产龙脑香,而且这几个小国之中,渤泥人显然最习惯与他们来往,海边不少人能说很生硬的汉话,可以熟练的交易,然后卫时磊用丝绸,跟他们交易了很多龙脑香,还要了一点椰子酒。
但总的来说,这几个国家,论起强盛,或者说科技水平,不如大庆,算是没有威胁。
回来的时候都冬月了,这一趟,足足用了三个多月。
下了船,卫时磊还跟许忘海开玩笑,“一下船,都不会走路了。”
卫时磊没什么架子,几个月混下来,大家也都不大在意礼数了。
许忘海也笑道:“大船还好,稳的很,小船出海啊,下了船人都直打晃,两脚往一起绊,跟喝醉酒一样。”
岸边有一对母女正翘首以待,他们两人一出来,他们就看到了。
妇人道:“看来是挺顺利!你爹还挺乐呵的!”
那少女却没回答,眼睛张的大大的,看着那个少年。
才刚十七岁的少年,眉目清朗,眼含星光,嘴角带笑,天生就是一道风景。
两人说笑着走过来,许忘海一眼看到他们,便站定了笑道:“大人,这是内子,这是小女。”
妇人急施了一礼,卫时磊笑着还了礼:“两位有礼,那许叔先回吧,我还得带人回卫所。”
许忘海笑着应了一声,他这才与人一起走了。
许忘海不由赞叹:“年纪轻轻的,你看看人家这气度!这卫大人,是真有成算,什么事儿都在心里头搁着,这一头那一头的……啥事儿也不耽误,也是挺不容易的。”
妇人道:“这就是那个财神爷的弟弟吧?”
许忘海无奈的道:“你就知道财神爷!这一位是帝卫家的后人,六元及第的状元公!文武双全!牵星术我多少年没教过人,他自己看了看,自悟了,这才叫真聪明,真本事!”
旁边小娘子忍不住道:“他真的很聪明吗?”
许忘海瞥了她一眼,半开玩笑的道,“聪明是真的聪明,好看也是真的好看……但是妙妙儿,咱们跟他隔着天堑呐,别因为人家谦和,就忘了人家的身份!”
许灵妙脸儿一红,道:“爹,我知道,我只是随口问问。”
许忘海点点头,也没再说,就与妻子说起了这一回海上的见闻。
隔了会儿,卫时磊又派人给他送了一些银两和香料、文螺、紫贝、蚶贝罗之类的,做为请他出海的报酬,做事十分的周到漂亮。
卫时磊是真没注意这位小娘子。
他基本上属于政治生物,君子风度什么的,面带笑容什么的,那都属于半永久不走心的,对这方面更是反应迟钝。
他回去之后,就写了一封长信,把这事儿跟他姐夫详细的说了,并要求他保密,别告诉唐时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