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戎马于西凉本就不容易,这营帐之内有半数人的前半生,都在抵御漠北攻势,更替凉州百姓除暴安良,剿匪灭寇,倘若成了叛军,一生清白与努力将付诸东流!
一阵沉默后,唯有马岱一人坚持,他缓缓从案板前站起,如今早已没了当年的意气风发,独留下一位军人该有的果断与勇敢。
他紧握手中涯角枪,暗金色枪杆波动一闪,接着言道:“李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陈玉知则亦师亦友,若今日那家伙仍在,一定早就带着玄甲龙骑杀到了盘阳!我马岱从前只是锦观城中一个人人瞧不起的旁系而已,是一整个西府让我走到了今天,是陈玉知给了我重生的机会,遗臭万年又如何,我自问无愧于枪仙传承,自问无愧于青天白日!”
剑有剑鸣,枪亦有枪啼,这浑厚音色不似宫、商、角、徵、羽,宛如人间的第六音,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最热血之时,喝道:“马岱请战!”
公仪昭眯着眼瞥了瞥马岱,嘴角笑意若隐若现,似乎早已经料到他的反应,只是仍旧默不作声,低头缓缓挥动着羽扇……
“千秋万世铸功名,唯军者岂难铁血乎?我李复当年便应该是个废人,捡回一条手臂皆靠陈玉知奋不顾身,咱们都是小人物而已,又何须在乎遗臭万年,若不把事情办漂亮,以后被那家伙知道了,可免不了一顿舌根乱嚼。”
“李复请战!”
李沐梁瞧着他们的样子,心中涌起莫名感动,却也失落。她自然替陈玉知高兴,离开军中多年仍有如此威望,敢言父亲李延山都没有这一份魅力,只是郎君迟迟未归,避而不见,又叫一个女子该如何……
公仪昭莞尔一笑,将羽扇插在后腰处,摆了摆手让众人稍安勿躁,言道:“诸位莫要冲动,此事且听我安排……如今时局动荡,异姓藩王暂且不论,禹洪王被陈玉知斩于五陵原,剩余六人皆妄图染指江山,西府军此时若全军出击,必会掀起一场以豫州为中心的混战,到时候国破家亡血流成河,我西府将士便真成了罪人!”
楚天雄毕竟年长,沉着问道:“军师,那该如何是好?”
“兵贵神速,要救出李将军,一千玄甲龙骑足矣!马岱与沐梁小姐二人前去,途中也好有个策应!”
李复有些情急,这军师没安排自己参与营救,故而问道:“军师,这盘阳守军与黑骑都是精锐之师,一千玄甲龙骑如何能入得了盘阳城?”
公仪昭胸有成竹,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小心思,笑道:“李复,营救将士实则不难,但想要让他平安回到凉州却很难,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你且稍安勿躁,银沙铁骑与大戟士都另有安排!”
李复安静了下来,这军师又朝对马岱点头,言道:“当年雨亭师傅所布棋子几乎无处不在,三日后盘阳有雷雨,应在戌时至丑时之间!雨落便是信号,自有人会替你们打开城门……火狼起、山下风,将军踪迹入盘阳后便能察觉,仪昭在此愿两位走奏凯而归!”
银甲女将军腰间仍是那一柄破旧弯刀,她抖动披风上马背,风姿不输男儿郎!一千玄甲龙骑连夜离开西京外,殊不知城头上立着一位大剑修,目送小丫头渐行渐远,仍不住碎道:“陈玉知,这一次沐梁就拜托你了……”
公仪昭并未与其他统领一般送壮士出行,而是一人朝凉州地界走去,夜观星空而不语,实则乃是在心中悼念雨亭师傅,直到他一只脚迈到凉州沙土上,忍不住叹道:“雨亭师傅,您当年行三件善事之后续命,仪昭实在没料到今日会有其用武之地,此行想救出将军已然万事俱备,只差一阵东风而已……还有,西府的未来究竟如何,仪昭惶恐!”
两匹骏马在前方驰骋,一千玄甲龙骑分为十组小队,分别从不同方向朝豫州而去,如此行军便能掩人耳目,这也是公仪昭的安排。
并州之上,马匹脚力不足,于是乎两人寻了一处驿站稍作歇息,自离开西京后女子一言未发,兴许是与马岱颇为熟悉,并不会觉得尴尬所致,然在当下饮茶间,不禁问道:“马岱,前些日子那两人什么来头?”
马岱右手一颤,险些将茶水洒出,从某一日起,似乎是女子去了一趟庆阳之后,就成了一块冷冰冰的石头,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也少有打探庙堂与江湖之事,故而今日一反常态,把这枪仙传人吓得不轻。
他见李沐梁盯着自己,叹道:“天下名枪有四,而那两人便是古稀年与湛金鹊如今的拥有者,一个叫祁山郎,来自漠北,一个叫青山侯,来自北莽……他们似乎都认识陈玉知,而且还有些交情的样子,所以到访之余谦卑有礼,我们三人探讨枪法,相约清明之时杏林一叙!”
都说女子之心难以琢磨,这李沐梁听到陈玉知三个字后双眸间有了生机,却还是可以忍住不问,让马岱头疼不已,心中更是把那个家伙碎骂了好几遍。
“为何要相约去杏林?”女子问道。
“其一乃是因为凤仙花在杏林之中,其二乃是因为一种直觉,我们三人都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呼唤若隐若现,而究竟是什么……待到杏林相聚之时,自会真相大白!”
马岱说得认真,李沐梁却没听进去多少,说起杏林她便想起了小凤仙,似乎这个女子也喜欢陈玉知,还把金篆玉函拱手相送,可谓是情深似海……
马岱无奈摇头,瞧着怔怔出神的女子,替她斟了一杯热茶。
盘阳五郡因当年邙山分裂而毁,经过几年改建迁移才有所恢复,只是原先十里八乡的老居民被打乱了住处,开门闭门间邻里尽是些陌生人,只是乱世中百姓也来不及多想,时间久了便都成了老相识。
夜里忽有唢呐之声响起,说轻不轻,说响也不响,不喜不悲,高亢浑厚,若有精通乐理之人听到,一定会觉得奇怪,唢呐哪有这般吹法,大半夜里简直胡闹!
次日一早,五郡中许多人都戴上了斗笠,臂上缠着一块黑布,有些朝盘阳而去,有些则背道而行,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