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栩立如傲雪孤松,更显得挂在他身上的凤鸢没形没状。
他仿似没听出她的画外音,只淡然地从她身上收回视线,握住了她的手腕控制住她的得寸进尺,再次沉声告诫道:“站好。”
凤鸢被呵斥了两次,不得已站直了身子,但还是靠着苍栩,只是不再完全挂在他身上。
她无奈地点点眉心,师姐果真还是最重规矩,这时候了,都还不忘训斥她:“站好了,现在师姐可以告诉我了吗?”
苍栩的目光凝视着问心石里的幻象,须臾后又转向站在问心石前的慕南枝,目光自始自终都平静冷然,“你想如何?”
凤鸢:“???”
皮球竟然被踢了回来,师姐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但现在也不是和苍栩计较这些的时候,凤鸢仔细回想了一下过往师妹在师尊面前的表现,然后突然发现,小师妹爱师尊,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只是她一直没有仔细地想过这种可能,也是因为她觉得师尊就是师尊,是教养他们的长辈,所以很多不合理,都被她刻意地忽略了。
记忆里,师妹总是喜欢在离师尊最近的地方,即使不说话,也会静静地守着,哪怕被师尊点明,也是偷偷地跟着。
为了讨得师尊根本不可能的宠爱,她日夜勤修苦练;为了给师尊找疗伤灵植,哪怕师尊根本不收,那样害怕生离死别与孤独寂寥的小师妹一次次地独身出远门,以身犯险,甚至有一次为此落入魔修手中,险些丧命,却在伤好之后又如以往一般寻找灵植。
类似的事,数不胜数。
她看见的是这些,没看见的呢?
小师妹的感情,到底已经有多深刻,她猜不出。
但或许也不需要她猜,问心石上如斯清晰的幻象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沉吟片刻后,她道:“看起来,直接带师妹离开宗门是最好的解决之法了,天下之大,总有宗门找不到的地方,这样就没人能惩戒师妹。”
“可是,那样的话,师妹又和身死道消了有何差异?永远无法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世人面前,一生都要躲躲藏藏,按照师妹的性子,只怕比要了她的命还难受。何况......若是师尊真的要追究,天下之大,恐怕也没有师妹的容身之地。”
她看向慕南枝,最后一句话很轻又很重,“再者,师妹会愿意离开吗?”
这才是最重要的。
那样深爱师尊的小师妹,宁可以修为为代价,也不愿意让师尊失望,真的会愿意背弃师尊离开吗?
魔修服用炼魂丹只是短暂地丧失七情六欲,任由人拷问,可对仙门修士来说,炼魂丹虽能让人暂时躲过问心石的考验,同时也是能让人修为倒跌的禁|药。
小师妹宁可冒着修为倒跌的危险,也不愿意不踏问心石,为的是什么,她也许是明白的。
数年前她也是在收徒大测上过了问心石的考核,当时师尊轻抚了抚她的头,夸赞她心无杂念。
师尊一向奖惩分明,对他们五个亲传徒弟也同样没有任何偏爱、一视同仁,那次她过了问心石的考验,便是师尊第一次和徒弟这般亲近。
那次的夸赞其实不是偏爱,她很清楚,师尊对她没有任何偏爱,可至少代表了一种认同,小师妹想要这种认同,更想要师尊对她有一份偏爱。
人一旦有了执念,除非得到,否则只会越陷越深。
可偏偏,小师妹倾慕的是根本不可能动情的师尊,又怎可能得到她所思所想?
“她不会愿意。”苍栩的声音没有丝毫迟疑。
同一时间,凤鸢下意识地一脸深沉严肃地要给苍栩分析原因,“师姐,你错了,小师妹肯定不会愿意的......”
说到一半,她突然意识到不对劲,等等,方才师姐好像说的是不愿意,而不是愿意。
“???”是她听错了吗?
凤鸢本来酝酿好的一大堆解释慕南枝不愿意的原因的话陡然卡在了嗓子里。
她能看出小师妹不会愿意是因为她平日里就不是个用心修炼的,但师姐一向专心练剑,是如何能这么斩钉截铁地看出来的?
是因为她前面那些闪烁着智慧光芒的分析吗?还是师姐其实也和她一样发生这件事之后,再一回想,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还以为师姐除了剑,不会关注其他的呢!毕竟师姐的性子,往好了说是清冷,往差了说那可不就是直男的性转版吗?
性转直男竟然能看穿小师妹的心思?
震惊。
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但苍栩似乎是不打算解释,直接开口回答了她之前的问题:“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倾慕师尊是大逆不道之过,论罪当罚入断仙崖,何况又是在问心石前被当众发现了心思,即使掌门师伯放过她,三师叔也不可能轻饶了过去,但究其关键,还是在于师尊。”
他的声线冷寒,丝毫起伏都没有。
问心石上的幻象快结束了,慕南枝纵然倾慕洛迦,想嫁与洛迦,甚至在幻象里与之成亲,可也到底是景仰压过了倾慕,哪怕在问心石里,也不敢得寸进尺,连合卺酒都未曾喝,幻象就已经开始涣散。
“除非有人能说动师尊,否则,无解。”苍栩收回了目光,“我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凤鸢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也是,只要师尊愿意,哪怕面上要做做样子惩罚小师妹,可至少能确保小师妹的修为与灵根无恙。”
她微微蹙眉,“可我回来的时候听说师尊前往诲海查探封印了,至少也要明日才能回来。明日......只怕师尊回来就是师妹被审问的时辰了,怎么还来得及去找师尊求情?”
“即便是刑罚已定,只要在行刑前让师尊改了念头,愿意护她,也并无任何差异。”苍栩道。
玄天宗判罪和行刑是分开执行的。
“倒也是......”
凤鸢点点头,不过谁才能说动师尊呢?
论说动师尊的可能性,这世间恐怕也就只有他们师兄妹四人与师尊最为亲近,还有一些渺茫的希望能说动师尊。
只是他们四人里又有谁最合适呢?
大师兄心系苍生,天资极高,也一向得师尊夸赞最多,理智上来说,应当是大师兄最合适。感情上来说,感情上......卧槽,身边不是有个女主吗?
不......等等,为什么方才她问师姐关于小师妹倾慕师尊的事情,师姐能那么淡定地说出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种话?甚至还能冷静地跟她讨论怎么解决小师妹的这件事。
而且就算是和小师妹有同门之谊,但怎么说也是情敌啊,怎么突然发现了情敌还可以这么冷静?
她也是,她竟然还拿小师妹的事情去问师姐,急切地问师姐怎么救情敌,师姐没打她真是善良!但这真的不能怪她啊,实在是师姐的样子,总是让她忘记了师姐也是倾慕师尊的。
凤鸢无力扶额,表情怪异地看了苍栩一眼,师姐你到底是有多看得开啊。
苍栩却只提醒道,“又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她的幻境快要结束了。”
凤鸢:“!!!”
凤鸢瞬间就又被转移了注意力,果然看见问心石上的幻象一点点地在消散。
处于震惊中的宗门众人和前来拜师的弟子们也渐渐缓过神来,只是眼里还是惊疑不定,对上彼此的目光都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毕竟慕南枝倾慕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仙门众人无不景仰敬重的玄微仙尊,更是她的师尊。
仙门虽未明令禁止修士之间互相倾慕结侣,但感情之事到底是纠葛颇多,一旦沾染,多数时候都是不利于修行,因此仙门修士多是孤身一人,鲜少有结侣的,而且纵然有结侣修士,更多时候也是对还未入道之前的妻子或丈夫负责。
寻常修士之间因爱而结侣尚且稀少,何况是徒弟倾慕师尊这等有违伦|理纲|常之事。
玄天宗开宗立派数万年,徒弟倾慕师尊的,这还是头一遭。
这等弟子,何止是心思不净,简直是背|德犯上!
问心石下,不少弟子已经低语起来。
“......这不可能吧?”声音里仍然是将信将疑。
“我也觉得我看错了。”
“我也不想相信,毕竟慕师姐一向......可问心石的考核不会出错的。”
“我没想到慕师姐竟然这般胆大妄为。”这还是委婉的说法。
“仙尊最小的徒弟竟然......如此不知廉耻!简直是愧对仙尊教诲!今日还有众多前来拜师的弟子,教我们玄天宗颜面何存?”
“如此背|德逆|伦,令宗门蒙羞至此,就该逐出师门才是!”
议论之声越来越大,从幻象里抽身而出的慕南枝即使想欺骗自己什么都没发生都做不到,尤其她还清晰地记得方才问心石里发生的一切。
眼见着众人看她的眼神犹如在看一个肮脏不堪的魔物,她的身体犹如浸入了寒冰之中,冰寒刺骨,寸寸割心。
情是什么?爱是什么?
这世间有太多人终其一生也未能堪破。
爱或不爱。
红尘俗世里,真正能分得清的,太少太少。
看见问心石下所有人的目光那瞬间,慕南枝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慌乱惶恐过,也从来没有这样冷静理智过。
如果要问师尊之于她的存在是什么,其实很简单,又其实很难,他将她从暗无天日的深渊里救起,给了她安稳无虞的生活,唯有他,让她曾经那样与幸福接近过。
天地浩大,众生芸芸,唯有他,是她心里生生不息的海潮。
他心里是这天下苍生,她争不过,也从未想过和天下苍生争什么,她只是想陪在他身边守护仙门众生,只是想要他心里那哪怕一丁点的不同。
可即便是这样,却也因为她自己一次次的行差踏错而渐渐与初衷背道而驰。
慕南枝就那样站着,任由所有人斥责惊惧的目光指责着她,这一刻,她似乎想了很多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有细微的风从苍茫天地间吹来,她曾无数次在这样一个微风的天里,偷偷地看着师尊所在的寝殿。
凤鸢一见慕南枝周身属于问心石的禁制解脱,立即跃身而上,在她跌倒之前扶住了她,为她遮住了所有异样的目光,“吱吱别怕,师姐在这里。”
凤鸢凝视着慕南枝的目光温和而慈悲,就像无论她犯了什么错,都可以得到宽恕谅解,有那么一瞬间,竟是和慕南枝记忆最深处师尊凝视着她的目光一般无二。
有这样目光的人,最是温柔,温柔到让人沦陷,却也最是无情,无情到兼爱众生,可却一丝一毫的偏爱都容不下。
“师尊......师尊,南枝错了,可是......”恍惚间,她竟是看见了洛迦,“可是......我真的服用了炼魂丹的!怎么会没用呢?怎么会呢?”
方才面对宗门众人的指责还仿似镇定自若的人,在对上凤鸢目光的瞬间,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般。
慕南枝紧紧抓住凤鸢的手臂,深刻得像是要牢牢锁住凤鸢。
凤鸢不知道慕南枝为什么把她错认成了洛迦,但却知道这个时候不宜刺激到她,因此她只是顺着她说下去,“我知道你服用了炼魂丹的,没事的,会没事的,相信我,我会帮你的。”
议论已是甚嚣尘上,宗门弟子眼里的指责更是难看,她不忍心不久前还天真活泼的小师妹变成这样,只能先抱住慕南枝,又掐了一个静声诀。
可即使是掐了静声诀,听不到他人的议论声,慕南枝却已经完全陷入恍惚,把凤鸢认成了洛迦,整个人都处于崩溃边缘,惶恐着、反复地求问着凤鸢,
“师尊,南枝不是有意的,我很努力地收好心思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没有奢望过您真的能娶我,我......我只是想一直陪在师尊身边......”
说到后来,她已是明显的语无伦次,泪珠一颗颗滚落,被打湿的眼睫犹如枯萎的秋叶。
凤鸢没立即开口,因为她无法对小师妹的感情感同身受,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劝解。
似是又想起了什么,慕南枝眼里骤然迸发出惊恐至绝望的哀戚,握住凤鸢手臂的力道也越发地大,“师尊,您怎么惩罚南枝都好,求求您不要逐南枝出师门好不好?”
慕南枝已经快要神智不清,却握得很是用力,像是一定要从她这里得到一个心安的答案,甚至就要跪下求她,凤鸢有一瞬间脸色微变,旋即又忍住了,正想开口安慰,却突然发现自己手臂上的力道消失了。
方才还醒着的慕南枝身体骤然软了下去,她赶紧接住了她。
慕南枝倒下后,苍栩的身影便露了出来,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冷寒,“她现在情绪起伏太大,你安慰不了,不如让她安静睡些时辰,等大师兄来开导她。”
凤鸢:......
虽然师姐你很有道理的样子,可是能不能不要如此简单粗暴地打晕师妹!这不符合你清冷完美的人设!你人设崩了!
不......等等,如果人设没崩,她是不是可以合理怀疑师姐是因为小师妹是情敌而不舒服,所以打晕了小师妹?
她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竟然顿时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
——相处多年的小师妹竟然是情敌,这氛围,能不微妙吗?姐妹因为男人而反目成仇,那可不就是古早虐文的开端吗?
凤鸢扶好慕南枝,用一种很是微妙的眼神看向了苍栩。
师姐,你实在太苦了,不仅要把对师尊的爱藏在心里,还要照顾自己情敌。
谁能有你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