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扇石门的正中央位置,不知何时升起了一个桌子式样的石盘,古朴而神秘的纹路由石盘中心向周围蔓延,而中心位置摆放的,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碟,碟心处落着一枚玉白色的小尖石子。
走近细看,却不是石子,而是一枚四面都印着小红点、模样形似金字塔的古怪骰子。
小红点每面一粒,大小色泽都相同,此种制式闻所未闻,望书不由得探出手去,正要拿起来好好端详一番,被沈晏按住,“别动。”
他眉尖微扬,眼尾悄悄卷起,像是看到了某样有所耳闻又非常感兴趣的事物,正与记忆中的模样细细比对着,过了片刻,他缓缓地放下手来,轻声道:“这里十分古怪,不要轻举妄动。”
望书注意到他的语调十分怪异,像凝重,却又有些说不出来的笃定,仿佛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已经了然,但他没有多想,只是点头道:“那……我们回去?”
沈晏略略思索一番,道:“不,去对面那片林子里看看,我们耗得起,没必要当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望书不知道什么叫螃蟹,但他觉得沈师兄说得十分有道理,于是队伍又浩浩汤汤地往对面而去。两片林子不只是乍一看像,若仔细分辨,便会发现它们雷同得如同粘贴复制一般,众人甚至拾到了原先在另一片林中丢弃的无用之物,望书捡起地上的一片油纸,艰难地挣扎了片刻,还是凑到鼻端闻了闻,“没错,我刚刚给竹青拿的桃花酥。”
夏竹青莫名被cue,从阿烨身后探出脑袋,“我记得,一模一样的场景,旁边的树上盘着两根老枝,晏师兄,我们是走回去了……还是,这两片树林,会自己复刻多出来的东西?”
小师弟虽然人单纯,但脑瓜子从来灵活,他本身的学习能力非常强悍,这点从他离开小岛便能迅速地适应外界生活便可见一斑,若给他足够的成长时间和模板,他完全可以成为这一群人中的智商顶梁柱。
此番话直击重点,众人都被说得悚然一惊——若是前者倒还好,若是后者,那此刻另一片树林里,岂不是有另一个复刻出的自己存在?
便连夏竹青身边的那位阿烨,也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脚步下意识地往竹青身边靠近一些,半边臂膀横在他身前,单观这戒备的姿态,竟仿若雄狮本能地保护手无缚鸡之力的恋人,细致地斟酌许久,终于开口:“那这片树林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就为了困住我们?”
沈晏无声地哂笑,还真让他说对了,这树林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困住他们。
“要验证究竟是复刻还是同一片林子,这并不难,两人分别牵住绳子的两端,一人站于原地,一人往对面走去,若一刻钟后,离开的人又回到我们眼前,那自然便是后者,若是他带着另一根绳索走到我们眼前,那说明我们最不希望发生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沈晏话少却都是精华,众弟子略略思索便都觉得可行,望书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捆麻绳,竟是要亲自上阵,沈晏看了他一眼,心照不宣地接过了另一端。
两位最有威信的师兄走在危险前沿,另一名凌虚峰的弟子看着他们动作,忽然大惊失色:“……万一待会儿回来了另一个“沈师兄”怎么办?”他迟疑着,缓缓道:“我们是直接“杀了”?还是先留他狗命以观后续?”
望书:“……”
沈晏系绳子的动作一顿,缓缓抬头,看向这位大言不惭的仁兄。
仁兄也不抬头,自顾自地内心剧烈地挣扎了一会儿,片刻后做了决定,“放心师兄,稍后我定然下刀如闪电,不会让你有分毫的痛苦的!”
沈晏:“……”
望书禁不住道:“我亲爱的闻语,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你要如何杀了师兄?凭你那悍不畏死的勇气吗?”
闻语愣了一下,后知后觉道:“……也是哦。”
小师弟眨巴眨巴眼,神情欢快得像是要奔赴一场庆典,“那师兄,待会儿你站着不动让我杀好不好?我会轻轻的!”
“你站着不动让我揍行吗?我会重重的。”
夏竹青:“嘤——”
沈晏:“闭嘴。”
小师弟于是又把假惺惺的眼泪憋了回去,他发现了,晏师兄现在真的不吃他这一套,以前他哭唧唧的时候对方虽然不会心软,但总不会张口闭口要揍他,运气好还能瞎猫撞上死耗子免去责罚,现在倒好,他觉得自己每天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晏师兄再也不是他亲爱的晏师兄了!
沈晏耳边清净了,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提点了一句:“你们就不会把“我”打晕吗?”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总要打打杀杀,和平一点让你们觉得不刺激了?!
“是哦。”“还可以这样……”“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我吧,我知道大家都下不了手。”“不不不,师弟,你还年轻,不能背负罪恶感活下去,听师兄的,坏人我来做。”“不要争,我来……”
沈晏:“……你们是不是早就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比如说打败我之类的?”
众师弟不争了,齐刷刷摇头:“没有!”
沈晏:“……”
就连望书也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师兄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们呢!我们是那样肤浅的人吗?!虽然说师兄你确实让人很有征服欲啊呸……不是,虽然师兄你确实非常强大,是我们引路的明灯,是昆仑宫最强的一柄利剑,但我们绝对不会因此就把你当成假想敌的!您永远是我们最尊敬的大师兄!”
沈晏:“……”
神经病啊!
浑然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说出真实想法的望书满脸肃穆地看着他,仿佛只要他的脸摆得够端庄,大家就不会有人发现心中的小九九。
昆仑宫宫风上下一脉相承,掌教大人常说,不想当仙尊的弟子不是好弟子,也常常以自己天资卓绝的爱子作为激励他们前进的动力,身为优秀的昆仑宫弟子,他们自然把这些话听进去了,日日勤练不缀,每次宫内校考挑战沈摇舟的人数从来是最多,即使他们每次都打不赢,每次上了台没一分钟就被冷血无情的沈师兄扔下来,但他们仍旧前赴后继,英勇无畏,期盼着有一日能与沈师兄正面交手三分钟不倒,眼下这么难得的良机展现在他们面前,焉能不兴奋?
沈晏举起手,冷冷地道:“看到这牛大的巴掌没?如果待会儿我回来发现你们在搞事情,我就把你们一个接一个打包拍进土里,只有头能动的那种。”
望书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几位师弟不约而同:“嘤——”
竹青:“???”
沈晏不再理会这群嘤嘤怪,转身利落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几名师弟抱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嘤……沈师兄好可怕!”
他们的痛哭沈晏自然是听不到的,沈师兄正迅速穿过那条天河,刚一头扎入对面的林子,迎面撞上了另一行晕晕乎乎的家伙。
师挽棠坐上他雍容华贵的王座,指挥着鬼下属们晕头转向地在丛林里乱转,沈晏到来之前,他正置纪敏的劝说于不顾,试图让夏霸天掘地三尺,“挖开挖开,说不定埋在地下,这鬼地方太玄乎了,咱们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夺最好的宝贝,然后剩下那堆残羹剩饭就留给那些仙门人抢去吧……”
纪敏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袖。
“干嘛?”鬼王满脸不耐烦地甩开,“纪敏你再拦我,今天要是挖出了宝贝你就得管我叫爹!”
纪敏:“……沈晏来啦!”
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愣生生把师挽棠喊懵了,在场鬼殿众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神情微妙地望向大王身后。师挽棠本想回头,却又鬼使神差地顿住,手指在衣袖上搓啊搓,满脸挣扎纠结,“……我之前说过的,我再主动理他我就是猪。”
纪敏:“……并不是呢,您说您“理他”便是猪,并没有主动这个前提。”
师挽棠狠狠瞪了拆台的纪敏一眼。
沈晏在原地站定,隔着不远的距离淡淡看着这一行,纪敏记得清楚,他方才乍一看到大王分明只是怔愣,而后在他连咕噜般的话语中微微挑起眉尾,是个他曾经非常熟悉的、对待师挽棠才能看见的愉悦表情,直到大家伙齐刷刷的目光投过去,他似乎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敏感地顿住了脚步,脸上柔和的弧度迅速锐化,隔着礼貌的距离,摆出了一张“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脸。
纪敏心想:药丸。
他家大王这青涩的初恋,只怕真的要无疾而终。
师挽棠还未察觉到异样,只是紧张地询问着纪敏:“怎么样?他过来了吗过来了吗?他是不是想跪下来挽回我的心,纪敏你放心我不会动摇的。”
纪敏:“……”
我信你个鬼。
鬼王还在等待着,那厢沈晏冲他们礼貌地一颔首,竟然转身要走,纪敏登时便倒吸一口凉气,师挽棠敏锐地回过头去,瞬时便捕捉到了这一幕,想也不想地大喊:“沈晏你他妈给我站住!”
沈晏便站住了,只是没有回头,纪敏连忙拉住师挽棠,怕他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叠声提醒:“猪、猪、猪!大王你说的再跟他说话就……”
师挽棠火气上来了,哪里还记得自己曾经立过的这些flag,愤怒地甩开纪敏,大步流星走到沈晏面前,冷声道:“转身!”
沈晏便乖乖转身了。
师挽棠双手叉腰,唇角的笑阴森森的,“沈晏你什么意思?”
沈晏:“鬼王大人何意?”
师挽棠:“你叫我什么?”
沈晏:“鬼王大人。”
“哈。”师挽棠气极反笑,他原地转了两圈,略长的衣摆在身后上下翻飞,沈晏看了两眼,忽然皱眉。
——他似乎只罩了一件外袍。
此时大概早春三月时节,气温犹自寒凉入骨,这片大陆的日常温度比现代世界大约要低平均六个摄氏度,也就是说现在外面的气温甚至不达十摄氏度,就连沈晏这样锻体出身的正经修士都得裹上三四件,师挽棠一件衣袍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里面是同色系的中衣,衣摆走时扑腾来扑腾去,明显能看到单薄的亵裤,他根本就只是在中衣之外,套了个还看得过去的外罩!
沈晏知道师挽棠有这毛病,但当时鬼殿内日日烧着地暖,温暖如夏,他穿这样也就随他去了,结果这憨憨,出远门竟也是这么穿的。
沈晏觉得自己又开始头疼了。
师挽棠继续道:“我们来算笔账。”他支愣出五个白皙的手指头,一句话掰一个,“当时在秘境里,是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救了我;后来在鬼殿,是你自作主张地给我买蜜饯果子;给我做冰沙;我生病的时候彻夜照顾我;我……我发作的时候,也是你不经过我同意就抱我。”他伸出掰没了的小拳头给他看,又道:“是你先对我好的,可是你现在……你想跟我划清关系,沈晏我告诉你,我这人见不得别人对我好,谁要是对我好了,我就要把他关起来,后半生的每一天都只能归我,我叫他看谁就看谁,我叫他对谁笑就对谁笑,你撩拨完我就想转身走开,世界上没有这么好的事情!”
师挽棠下巴高高昂着,满脸倔意,他从来偏执,心思又极其敏感,否则不会凭沈晏两个避让的眼神便断定他要疏远自己。这是他性格中本身就有的色彩,只是先前的沈晏太过顺从又太过温柔,几乎令他溺毙在里面,才没有机会展现这浑身是刺的一面,如今一展示,沈晏仿佛看到了未来那个疯狂又极端的反派先生。
他看向师挽棠的眼神蓦然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