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是时,李美人把脸一板,正待回敬句什么,却被穆贵妃拦住了。
被纨绔调戏,这位贵妃不气也不恼,反而冲对方扬起个笑,曼声道:“难得公子一表人才,竟还是菩萨心肠,能遇见公子,实乃三生有幸。”
这话夸得简单,毫不走心。
叫姜洛评价,勉勉强强也就给个三分,还是看在说话的是穆贵妃的份上。
可和这句话一同发力的,还有贵妃那堪比牡丹国色的笑容。于是三分硬生生抬高到九分,再多一分,姜洛怕她骄傲。
而对面的纨绔望着贵妃笑颜,当即连折扇都摇不动了。
他几乎是两眼放光地盯着她看。
他过去竟不知,镇子里有如此美人!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
纨绔边努力克制自己别盯得太放肆,边想他也算见识过不少美人,特别是府里的姬妾们,哪个不是千娇百媚的。然而跟眼前这位比起来,那就是地下泥和天上月,连比都不用比,他的姬妾们直接输得一败涂地。
但看那笑靥如花,朴素的衣裳遮不住一身的婀娜,谈吐气质更是少见,怕是皇宫里的娘娘也不过如此吧。
纨绔越看越痴迷。
甚至喉结一动,吞了吞口水,才回道:“姑娘、姑娘谬赞,在下也不过是寻常之举,如若能帮到姑娘,那才是在下的荣幸。”
说完收起折扇一揖,瞧着颇有那么些正经样子。
贵妃却笑容更深。
而后照旧是三言两语,“公子愿鼎力相助,真是再好不过”“似公子这等百里挑一的人,想来令尊也非寻常人”,等等等等,极轻而易举地把纨绔抬举得不知天南地北,末了还一口应下为她们引见他那员外父亲,并无偿用府中最好的马车送她们去城里。
围观了全程的姜洛:“……”
这就是传说中“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顶级杀伤力吗?
不愧是她看好的准宠妃,这一手当真惊艳。
姜洛正惊叹于这种看似柔情蜜意,实则杀人不见血的手段,便见搞定纨绔的穆贵妃回身,低声道:“夫人,盛情难却,咱们不妨先去这人府上,左右他府上比客栈来得干净安全。”
姜洛道:“他还觉得你是没出嫁的姑娘呢?”
穆贵妃道:“可能他真就眼睛不好使?”
姜洛道:“他眼睛不好使,他仆从眼睛也不好使?”
纨绔身后可跟着好大一群人。
然而纨绔奇葩,这群仆从也奇葩,至少姜洛就没见有谁悄悄提醒纨绔,说她们梳着妇人髻,并非寻常姑娘家。
“有其主必有其仆,”穆贵妃道,“主子什么样,仆从就也什么样吧。”
“有道理。”
“那妾这就让他带咱们去他府上了?”
“可以。不过还是要小心提防,免得他知道你不是姑娘,一时想不开,就恼羞成怒。”
“妾省得。”
两人低声私语,间或望向纨绔,显然聊的全和他有关。
是以本就在装出谦谦君子模样的纨绔不由更加挺直了腰板,意图让美人感受到他的真挚可靠。
等两人聊完,穆贵妃转回去,重新扬起笑脸,同纨绔道那就叨扰贵府了。
纨绔连说不叨扰不叨扰。
而后便命仆从替她们拿包袱,还说要让人来抬轿子,免得她们走路累。
这镇子大家都是初来乍到,什么都没摸清,哪能图方便坐轿子,穆贵妃笑着婉拒,说今日天好,景色也好,想多走走。
纨绔一听,立刻说景色虽好,却不及姑娘三分好颜色。
穆贵妃只笑,不羞涩,也不接话。
纨绔似乎也觉出自己屡试不爽的手段用在这位美人身上,效果并不显著,当即按捺住迫切的心思,转而回想过去打马游街时听到的,同美人介绍起这镇子。
譬如镇子以前都出过多少名人啊,镇上什么最好吃啊,哪里最好玩,他搜肠刮肚,惟恐介绍得不好,惹美人不快。
好在美人笑意盈盈,耐心倾听,不仅没有流露出任何失望,反而还很感兴趣般,一双望向他的美目像是会说话,鼓励他说出更多。
纨绔顿时说得更起劲了。
前头穆贵妃借纨绔之口了解镇子,后头赵婕妤不动声色地收回一直打量纨绔的目光,对姜洛低声道:“夫人,不知是妾眼花,还是真就这么巧,妾觉着,这人像是当年二房的幺儿。”
姜洛说:“你有几成把握?”
赵婕妤说:“至少九成。”
原因无他,这纨绔和幺儿他爹长得实在太像,尤其是笑起来时,简直一模一样。
赵婕妤把这点一说,姜洛道:“那看来就是他了。”
赵婕妤道:“这也太巧了。”
当年她好好待在家里,却还是被人牙子拐走一事,她爹回去后让随从一查,不费什么工夫,直接就查到了二房头上。
也无需她爹说些什么,更无需老祖宗震怒,大房二房就此分家不提,幺儿他娘更是拿到一纸休书,连同幺儿也被赶出赵家,勒令往后不得姓赵。
那之后她就没怎么听闻幺儿和他娘的事,只知道他娘没带着幺儿回娘家,而是装了好几车的嫁妆北上。
却原来,北上来了这儿,叫她碰了个正着。
听完赵婕妤的话,姜洛却心道,可不就是这么巧。
原本都是宫斗文后期剧情,却被李美人捡到的一颗珍珠接二连三地提前扯出来,全撞上了。
不过事已至此,看纨绔对贵妃那满脸的痴迷,想临时走人恐怕行不通,姜洛问赵婕妤道:“他没认出你。他娘若见了你,能认出你吗?”
赵婕妤想了想道:“他娘带幺儿走时,妾还没长开,想必是认不出来的。”
何况只要稍微打听打听,幺儿他娘就该知道大房长女后来没去当巾帼英雄,而是进了宫当娘娘,此刻正该在宫里吃香喝辣,哪会出现在这么个寻常镇子里。
深知她们在这镇子,须得比在漳子村时更加注意隐藏身份,看纨绔一个劲儿地围着穆贵妃转悠,半个眼神都不往旁边的薛昭仪和李美人身上瞟,赵婕妤对他的好色有了大概的认知,同时也对倘若待会儿真见到了他娘,他娘会作何反应有了预料,便借着姜洛的遮挡垂首,拨弄了几下头发。
正所谓现代有四大邪术,变性整容化妆ps,这放在古代,尽管没有变整p这三项技术,但那仅存的化妆,也绝对不遑多让。
此刻姜洛就眼睁睁地看赵婕妤只是稍微拨了那么几下,登时就仿佛变了个人。
不仅满身的杀气消失无踪,连同那本就不过分惹人注目的脸容也变得毫不起眼,再刻意收敛收敛,瞧着不像是宫里的娘娘,反倒跟个扫地宫女似的。
等她又有意落后那么半步,就更像四位娘娘便服出行,身后跟着个宫女了。
姜洛:“……倒也不必这么谨慎。”
赵婕妤道:“以防万一。”
姜洛心道赵婕妤不引人注意的话,也算她们藏了张底牌,便任由她去。
不多时,到了纨绔府前,正应纨绔那身暴发户的打扮,这府邸也处处彰显出暴发户的身份,至少连李美人家门口都没放那么两尊威武神气得几乎要上天的石狮子。
李美人对着那花里胡哨的石狮子无言一瞬,转头要和赵婕妤说话,却没能望见赵婕妤。
不由问姜洛:“夫人,赵姐姐呢?”
姜洛说:“不是就在这儿吗?”
李美人说:“啊?哪儿呢?”
李美人茫然地又看了遍,才终于看出原来那走在姜洛身后,跟个小丫鬟似的人正是她赵姐姐。
她就说好端端的,赵姐姐哪能突然抛下她们离开。
“赵姐姐怎么突然,这么,这么……”
这么什么,李美人想不出合适的形容,只能干瞪着眼,努力用五官来表达自己的疑惑。
薛昭仪这时也回头看了眼。
明明没有听到赵婕妤和姜洛的谈话,薛昭仪却一下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怕是这儿有赵妹妹的故人吧,”薛昭仪抬手,轻柔地把李美人的脑袋转回来,免得被别人察觉异常,“好好走路,这家的台阶高。”
李美人乖乖哦了声,比在宫里还要抬脚更高地跨过门槛。
进到府里,纨绔问他爹娘出没出门,得知两人都在,他立即让人请他爹娘来正堂,他要引见几位贵客。
其实不消纨绔吩咐,早在望见他才出去没一会儿,就带着人回来时,便有仆从飞快跑去禀报。于是到了正堂前,里头主位已经坐着两个人,正是员外和员外夫人。
基于赵婕妤所言,姜洛下意识以为员外夫人就是幺儿他娘。
她正暗自端详,面由心生,这员外夫人瞧着不像是能嫉恨到把个小女孩卖给人牙子的,就感到赵婕妤靠近,声音压得极低:“这不是幺儿他娘。”
姜洛倒不会立即认为是赵婕妤认错纨绔。
她想了想回道:“他娘带着他再嫁,怕是当不了正房夫人。”
料想是抬进来当了个妾,幺儿则过继到正房名下,否则纨绔不该称员外夫人为娘,而是该称呼较为庄重的母亲。
至于员外为什么会纳个带着孩子的小妾,多半和她离开赵家时带走的大批嫁妆有关。
赵婕妤点点头:“妾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说了这么几句便打住,因为员外与员外夫人已经从座位上起身,迎了过来。
纨绔以为爹娘是迎自己,正要开口,就见他爹居然径直绕过他,目光在他带来的几位娇客身上转一圈,最终停在其中一人的身上。
他循着一看,是那个和美人聊过他的……
夫人?!
终于注意到姜洛绾着和他娘相差无几的妇人髻的纨绔当场傻眼。
再看看令他痴迷不已的美人,赫然也是绾的妇人髻。并且美人的发髻明显比那位夫人的要简便些,可见美人的地位没夫人的高,是个妾室。
纨绔更傻眼了。
原来他领进府的不是他的未来姬妾,而是别人家早过了门的妻妾。
这要是让他爹知道了……
纨绔打个哆嗦,忙给候在堂外的仆从使眼色,去喊姨娘来。
万一他爹要请家法,那就只有姨娘才能护住他。
员外此刻心神全放在姜洛身上,丝毫没有察觉到儿子的小动作。员外夫人也没去管。
夫妻两个还算见过不少有权有势之人,那些人的正妻无不是矜贵高傲,优雅端庄,时常让员外夫人自惭形秽。然而过去见的那些,竟统统无法与眼前这几位相比。
尤其是被簇拥在正中间的这位,员外夫人觉得曾有幸见过的一位王妃都不如她尊贵。
只是不知遭遇了什么,竟显得有些狼狈,身上衣服也不大合体。
员外夫人都能看出姜洛不是寻常百姓,见识更广的员外自也一眼就看了出来。
当即向着姜洛一行礼,客气道:“观夫人气度非凡,却神容憔悴,不知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姜洛回礼,不答话,而是穆贵妃道:“妾几人前些日子不幸遭遇山洪,与家人失散,跋涉许久方来到此地。恰逢令公子心善,肯施以援手,遂前来叨扰贵府,烦请大人帮上一把,妾几人自当感激不尽。”
员外不是蠢人,一下子就听出穆贵妃言下之意。
什么心善,无非是贪这几位美色,想把人哄骗进府给他当姬妾。
当即瞥了自己那纨绔儿子一眼,直把后者瞥得不断躬身作揖,一脸的“儿子知错”,才回道:“夫人如不嫌弃,还请稍作休整,让拙荆略尽地主之谊。”
姜洛这才道:“有劳。”
遂员外夫人领着姜洛几人往厢房去,吩咐仆从备水,又吩咐丫鬟去她房里取些没穿过的新衣。
正堂里,员外命人去套马车,而后转身对上纨绔儿子,尚未开口,纨绔已然扑通跪到地上,抱住他的腿哭道:“爹,儿子错了!儿子真的知道错了!是儿子眼瞎,光顾着看脸,没能看别的地方。儿子蠢,儿子傻,儿子这就回房闭门思过!”
这一连串毫不停顿的认错委实让员外没能即刻回神。
见状,纨绔悄悄挪动身体,正待趁员外不注意时偷溜出去,却被陡然回神的员外一脚踹到后背。
员外这一脚力道重极了,纨绔登时整个人呈五体投地状,趴地上再起不来。
然后就听员外道:“还以为这回和以前一样,哭几嗓子就完事了?你也不想想,连你爹我都得小心翼翼对待的贵客,岂是你能招惹得起的?这次必须得给你好好长长记性!来人,去请家法!”
纨绔被踩着背,使不出力,只能扑腾着手臂,如同被扼住了命脉的青蛙一样:“不要啊!爹,我是你儿子,你可就我这么一个独苗苗!你忍心请家法把儿子打坏?”
员外道:“独苗苗又怎么了,你又不是老子亲生的!”
音落,纨绔还没回话,一道女声已然带着哭腔从堂外传来。
“是!他不是你亲生的!可你当初是怎么同我说的,你说只要我进了你家的门,幺儿就是你亲儿子,他要天上的月亮,你也摘下来给他!今日不过是幺儿被迷了眼,没认出人,这样无伤大雅的一点小错,你居然也值当请家法?总归幺儿不是你亲生的,你就能这么狠心!”
伴着这先声夺人的哭腔,一位比之员外夫人的打扮也差不到哪去的妇人步入正堂,先是瞪了员外一眼,弯腰就要把纨绔从地上拉起来。
纨绔望着她,眼睛一亮:“姨娘救我!”
姨娘拉了他一把,没拉动,抬头对员外道:“我刚才看见了,你踢幺儿!幺儿背上一定青了!你好狠的心啊!可怜我和幺儿孤儿寡母,背井离乡,到头来,竟是要被你磋磨至此!我的幺儿好生命苦……”
她说着,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幺儿也跟着呜呜叫唤,母子二人一唱一和甚是默契。
员外顿时头疼起来。
他低斥姨娘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胡搅蛮缠!你是没见着刚才那位夫人,惹到她,别说是幺儿,就连我都没好果子吃。”
“我不管!总之幺儿只是犯了一点小错,你不能请家法!”
“你懂什么,不让他长个记性,下回再犯,就不是请家法这么简单了。”
“请家法还不简单?好啊,你果然不把幺儿当亲生的!我看你就是后悔了,后悔让我带幺儿进门,不然你怎么能天天请家法,你就是想把幺儿活活打死!”
“你,你这是蛮不讲理!”
“我就不跟你讲理!我倒要看看,今儿个有我在,谁敢动幺儿一根毫毛,我非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你!”
听到这里,往后再没什么好听的,不是员外逼急了给纨绔姨娘一块儿动家法,就是姨娘成功护住纨绔,姜洛摇摇头,没再停留,举步往前走。
员外夫人引着路,悄悄抹去手心冷汗。
刚才走着走着,这位夫人突然止步。她还道是怎么了,谁知夫人竟带着人往隐匿之处避了避,没叫匆匆赶去正堂的姨娘撞见。
观夫人望姨娘的那个眼神,竟似是认识姨娘的。
接着就是隐在此处,听正堂那边的吵闹。
员外夫人心道当年姨娘是从南边来的,难不成这位夫人也是打南边来游玩的哪位高官的正妻?可近来没听说南边有哪位官老爷拖家带口地北上啊。
正想着,就听夫人道:“令公子竟不是亲生的?”
员外夫人回过神来,应道:“不是。”
左右这事在镇上也不是什么秘密,员外夫人便说了,员外早年受过伤,她身体亦是不好,两人一直没能有个孩子。及至幺儿他娘带着幺儿来到镇上,被地痞纠缠时,员外路过,顺手帮了一把,幺儿他娘为报恩,便进府当了姨娘,幺儿则过继给她,认她作了嫡母。
“姨娘不怎么提起她北上之前的事,”员外夫人斟酌着道,“不知姨娘以前是否做了什么不该做的,犯了些事……”
话没说完,姜洛摇头:“夫人多虑了。”
员外夫人却不敢不多虑。
当即心思急转,暗暗给丫鬟使眼色。丫鬟会意,悄悄放慢脚步,回身去正堂给员外报信。
于是这边姜洛几人到了厢房,那边正堂里,听了丫鬟的报信,员外再不理会姨娘的强词夺理,从仆从手中请过家法。
“我今日还真就要打他不可!你有本事敢拦,我也有本事连你一起打,”员外极强硬地对姨娘道,“你如果真这么疼你儿子,那你好好护着他,看我是能打死他,还是能打死你。”
姨娘哭声一停。
纨绔也瞪大了眼,撕心裂肺地嚎叫道:“爹!爹!儿子知错了,儿子真的知错了!儿子怕疼,你别打儿子!儿子往后一定……啊!!”
家法落下,纨绔再说不出完整的话,只得惨叫出声。
姨娘有心要拦,便伸手盖在纨绔背上。谁知员外分明望见了,却丝毫没停,连下落的力道都没放轻半点。
姨娘重重地挨了一记。
因员外没有留情,姨娘疼得厉害,手背也迅速肿得老高,她不敢再拦。只能躲到一旁,对着挨打的儿子掉眼泪,哭着说姨娘没用,姨娘护不住你。
没人能拦,纨绔叫得更惨了。
员外打完了,勒令纨绔去列祖列宗跟前跪着,贵客不走,不得起来;又令姨娘回院子里呆着,把佛经抄个十来遍,修身养性。
姨娘这会儿也不敢撒泼了,怯怯道:“老爷……”
“回去!”员外道,“老实呆着,别出来惹人嫌。”
姨娘哪里知道那几位贵客是认识她的,边惦记着纨绔的伤,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等纨绔也被仆从搀走,员外才同丫鬟道:“去告诉夫人,我都办妥了。”
丫鬟依言离去。
厢房内,等候热水的空当,员外夫人正和姜洛几人说这些衣服都是新做的,还没穿过。丫鬟在这时悄悄进入,向着员外夫人微一点头,员外夫人瞬间定下心,又问点心可还适口。
姜洛道:“贵府厨子手艺不错。”
员外夫人道:“能合夫人口味便好。”
不多会儿,热水备好,员外夫人要留几个丫鬟伺候,姜洛婉拒,员外夫人便领着丫鬟们出去,说她就在隔壁,有事唤一声便好。
检查了遍门窗,确定全关紧了,姜洛问赵婕妤:“你刚才听到了吗?”
赵婕妤说:“听到了。”
那惨叫声比村长夫人的还要更响亮刺耳,怕是一整条街全听到了。
姜洛道:“还算聪明,知道没当着咱们的面打。”
赵婕妤说是。
这当面打和背后打,大有讲究。
当面打,那就是表面功夫,故意打出来给她们看,打过就算完事,不会再有后续;背后打,不让她们看见,却让她们听到惨叫,这就表明很看重此事,绝不会轻拿轻放。
“不过他是该好好挨一顿打,”赵婕妤道,“都这么多年了,竟还是没点长进。”
姜洛道:“他要是有长进,也不至于让咱们一来就碰上。”
赵婕妤颔首:“到底是被他娘给养废了。”
诚然,他娘也废了。
再说了两句,几人褪去衣衫,跨进浴桶。
她们又是互相洗头发,又是互相擦背,可算洗去一身的疲乏和狼狈。
再穿上新衣,略作梳妆,请员外夫人进来时,后者望着她们,情不自禁地有点愣神。
这几位究竟是打哪来的神仙妃子……
心知这几位的身份恐怕比自己想的还要更加尊贵,员外夫人态度更加小心恭谨。她奉承了几句,说午饭已经做好,请夫人移步。又说马车也已经套好,等用过饭,便送她们去城里。
姜洛问:“午后出发,几日能到城里?”
员外夫人答:“路上若不出意外,明晚就能到了。”
倒是比预计的要快一点。
用饭过程不必多说,员外斟酒替纨绔赔罪。饭后再饮两杯茶,姜洛几人便坐上马车,员外和员外夫人也坐上另一辆,欲亲自护送贵客。
这里就要提一句纨绔也上了车。
理由是他先对贵客不敬,这路上得做牛做马请求原谅。
起初纨绔还不愿意。
他都挨了打,又罚了跪,浑身上下疼得路都走不动,怎么还叫他去做牛做马。
然而等他被架着去到马车前,转头望见旁边正坐进车里的穆贵妃,他眼睛顿时直了。
早料到美人梳妆打扮会更美上几分,不承想竟能美成这样!
当即也不用人催,他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对接下来的路程各种浮想联翩,一时竟十分期待做牛做马的日子,连身上的疼都抛去了九霄云外。
员外和员外夫人哪里知道他别说是洗心革面了,根本是狗改不了吃屎,仍惦记着贵客。只道他终于吃一堑长一智,语重心长地和他说务必要好好将功补过,千万不能再惹事了。
纨绔正臆想着美妙生活,闻言心不在焉地点头。
然后当晚,进了另一座镇子,于客栈落脚,他又是伏低做小给几位贵客当下车的脚踏,又是拎包袱擦凳子,斟茶倒水的,直看得员外夫妻二人暗暗点头,果真是改邪归正了。
岂料纨绔这些举动,全被贵客们看破。
“他是真傻还是假傻,明知咱们是他招惹不起的,竟还上赶着献殷勤?”
“这个妾懂!他被穆姐姐美色迷惑,身不由己,难以自拔!”
“……你怎么不说他就是纯粹的傻呢?”
不过看纨绔一副要她们把他当下人使唤也绝不会有半句怨言的样子,穆贵妃她们有意叫赵婕妤使唤,最好把人折腾得跪地求饶,以告幼时种种。
赵婕妤却摇头:“妾早就不把那些事放在心上了。”
不仅如此,哪怕下车时,纨绔弓着背蹲在那儿,她也连个正眼都不给,兀自手一撑,就跳到地上,极潇洒地抬脚走人。
徒留纨绔抬头,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莫名觉得她那动作有点熟悉。
在客栈歇过一夜,天亮后继续赶路。正如员外夫人所说,他们于傍晚时分,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
要说这座城正位于万明宫方圆百里之内,即便是晚上,街上也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到了这里,佳丽们总算放松下来,有心想要逛一逛,便在用过晚饭后,拉着姜洛出了客栈。
员外一家人自当跟上。
沿街走着,姜洛正想着是该通知这儿的官府,让万明宫的人过来接她们还是怎样,便听“哗”的一下,是折扇打开的声音。
佳丽们也听见了。
她们下意识转头看纨绔。
却见纨绔两手空空,他没带折扇。
纨绔张张嘴,还没说句不是他,佳丽们已然回过头,往前看去。
前方车水马龙,火树银花,一派繁华之景。然而这般景色,却不及那年轻公子唇边噙着的笑意来得更为动人。
他惯穿浅白之色,手里摇着把折扇,仅是往那儿一站,就显出与旁人格外不同的风流来。
至少纨绔看了看他,再低头看看自己,终于觉出某些惨绝人寰的差距,彻底闭上嘴。
他也看了眼纨绔,才转向姜洛,笑着道:“小阿洛,这才多久不见,你怎么这副打扮?亏得我眼神好,不然刚才可就错过了。”
说着收扇行礼,比纨绔的不知规矩上多少。
纨绔嘴闭得更紧了。
姜洛则从穆不宣这话里品出点不太寻常的东西。
看来她和佳丽们被水冲走后,皇帝没把她们失踪的事传开。否则以穆不宣的能力,他不该问出这么句话。
员外这时上前来,问道:“这位是……”
穆不宣直起身,正待答话,却见姜洛给他使了个眼色。
穆不宣何等聪明,把姜洛这眼神和她的打扮,以及她身后同样打扮的他妹妹,还有这暴发户模样的人放在一起,他不过稍微想了想,虽不清楚姜洛和妹妹她们经历了什么,但他已然明白姜洛不想暴露身份。
不暴露身份,那就得和这暴发户分道扬镳。
想清楚的小郡王当下便笑了笑,取下腰间系着的玉佩,往员外跟前一递。
“多谢大人送我家主母来此,”他道,“凭这玉佩去穆府,会有人好生招待大人的。”
员外却没接玉佩。
他虽不怎么来这座城,但他也知道,这城里的穆府,是京城大族穆氏的别院。
这么年轻,这么风流倜傥,又一块玉佩就能让他去穆府领赏……
员外面色瞬间变了。
他惶然道:“你、您可是穆小郡王?”
穆不宣闻言,也不否认,只道:“我从没来过这儿,居然也能被认出来。”
得到如此回答,员外面色却没有缓和,而是变得更厉害了。
眼前这公子是小郡王。
小郡王说自己护送的贵客是他主母。
主母即主子的夫人。众所周知小郡王的主子……
员外倒抽了口气,转向姜洛,惴惴不安地低声道:“您,您竟是皇后娘娘?”
话才说完,穆不宣已然道:“噤声。”
员外瞬间住嘴。
心下却暗道,让他闭嘴,而不是慎言或否认,这位夫人真的是皇后!
她是皇后,那与她同行的几位,岂非也都是宫里的娘娘?
员外顿时双腿一软,险些就要当街跪下去。
一家之主的员外尚且如此,他身后的员外夫人和纨绔更是呆愣在原地,好一会儿也没法从震惊中回神。
还是穆不宣把玉佩给了员外,问下榻在哪家客栈,员外如实答了,员外夫人方以袖遮面,不让自己过于失态;至于纨绔,他早吓傻了。
他紧闭着的嘴张得大大的,眼睛也大睁着,瞧着更像是只傻青蛙。
穆贵妃这时睨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以后眼睛放亮些,别什么人都敢调戏。”
听见这话,纨绔蓦地醒神。
他连打好几个哆嗦,连声道是是是是是,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看他这样子,若非这儿是在大街上,恐怕早跪下去疯狂磕头。
直等穆贵妃跟她哥哥走人,说要让娘娘和诸位妹妹去他们穆氏别院好好享受一番,走得再看不到人影了,纨绔才如梦初醒,抖了抖腿,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出步子。
员外收好玉佩,问他怎么了。
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方很小声地答,他吓尿了。
员外:“……”
居然能吓成这样,果然不是亲生的。
且不说员外和员外夫人最终是如何带纨绔回的客栈,那头姜洛和穆不宣并肩走着,问他怎么会在这儿,他不是应该在京城吗?
穆不宣把折扇从穆贵妃手里抢过来,摇了摇说主子都换了地方,像他这等忠心耿耿的手下自然也得跟着换。
姜洛说:“他也在这儿?”
知道她指的是陛下,穆不宣摇头:“不在。”
姜洛有心想问盛光在不在,还没开口,换成穆不宣问她:“不说我,小阿洛怎么会来这儿?你们不是早该到了万明宫吗?”
姜洛道:“这事说来话长。”
穆不宣道:“你可以长话短说。”
姜洛道:“不行,那也还是很长。让你妹妹跟你说。”
穆贵妃这便往前两步,从李美人发现珍珠,到暴雨洪水将她们冲走,到她们在水中死里逃生,到她们在山洞自食其力,到她们深入漳子村……
等等等等,细数共有二十天的经历,仔仔细细全讲了出来。
期间说到公子不仅单枪匹马地追到漳子村,还单枪匹马地给她们殿后时,穆不宣眉一挑,忍俊不禁。
还公子。
敢情她们真的把自己当成寻常人家的妻妾了。
穆贵妃正说到激情澎湃处,哪里能容忍穆不宣这般不给面子,当即斥责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不准笑!你给我憋着!”
穆不宣道:“憋不住,实在是憋不住。”
他扇子敲在掌心,笑了很久,才略作收敛,对穆贵妃说继续。
穆贵妃刮了他一眼,重重哼了一声,才接着说下去。
等她终于说完,穆府也到了。
穆不宣这才啧啧摇头:“还真挺长的。”末了说辛苦了。
穆贵妃很感动。
以往她哥哪会对她说这种话。
果然她哥虽然老是嘴上说着她进宫,他可算清净了,但其实心里还是有她这个妹妹的。
穆贵妃便很动容地回了句不辛苦。
却见她哥目光奇怪地看她一眼,稀奇道:“我是说小阿洛辛苦了,谁说你了,自恋。”
从未听过自恋一词,但莫名听懂她哥是在嘲讽她的穆贵妃:“……”
穆贵妃又把他的扇子给夺走了。
进了穆府,明明穆贵妃和穆不宣一样,也是头一次过来,偏生她轻车熟路得很,又是带大家去最好的院子,又是把府里备着的她的新衣服全找出来,叫她们喜欢哪件就挑哪件。
都是共同经历过生死的,大家也不同她客气,很干脆地各自选了喜欢的,便要洗洗睡下。
“好好歇息,”穆不宣走前道,“什么时候起来都行,反正这儿离万明宫近,我派人连夜过去报个信,明晚这个时候就能来人接你们去万明宫了。”
穆贵妃不耐烦地摆手,示意她哥快滚。
她哥笑了声,摇着折扇滚了。
在大池子里好好泡了会儿,泡得几乎昏昏欲睡,大家才打着哈欠擦身,换上寝衣歇下。
许是因为穆府是这座城里最安全的地方,又许是因为过不久就能去万明宫,佳丽们普遍睡到日上三竿,还懒洋洋地躺着,不想起来。
穆贵妃更是闭着眼指挥侍女给她更衣,她实在懒得睁眼。
等洗过脸,吃了些东西,穆贵妃这才清醒。
她捏了把纨扇,正待去叫薛昭仪一起去给皇后请安,就见前头她哥沉着脸经过,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大夫模样的人。
穆贵妃心里一跳。
她正要过去,她哥已经抬头望见她,沉声道:“还不快过来!夫人出事了。”
穆贵妃手中的纨扇差点掉下去。
等进到皇后入住的院子,就见里头伺候的侍女们全跪着,生怕谁一声令下,她们这么多人全要给皇后陪葬。先过来的薛昭仪正坐在榻边给皇后把脉,细眉紧紧蹙起;旁边赵婕妤和李美人站着,皆是一脸的焦急。
见小郡王请了大夫来,薛昭仪起身让开,低声同大夫说她方才诊到的一些状况。
说完了,才对小郡王道:“我观夫人应该是这些日子太过劳累,骤然放松心神,才会陷入沉睡。只是怎么也叫不醒,这就像是昏迷了。”
穆不宣听着,脸色比刚才更沉。
他手背在身后,皱着眉看大夫一个接一个地给姜洛诊脉。
穆贵妃不像薛昭仪那样博学,连岐黄之术也有所涉猎,因此隔着屏风望了几眼榻上沉睡不醒的皇后,便叫起个侍女,问怎么回事。
侍女战战兢兢地答,是清晨不小心摔了杯子,动静大得很,她们担心会将皇后娘娘吵醒,便过来瞧了瞧。见娘娘没醒,才要退去,有人觉得不对,叫了娘娘一声,娘娘没睁眼,又伸手晃了,娘娘还是没睁眼,她们这才确认是出事了。
穆贵妃听罢,也跟她哥一样皱起眉。
最后挥手:“行了,留几个在这儿伺候着,其他的都下去吧。”
侍女们如获大赦,磕个头,起身退出去。
等大夫们全诊过脉,凑在一起低声讨论良久,才共同开了个方子。
穆不宣接过方子一看,纵使是同样不通岐黄之术的他,也认出这方子给开的竟全是最常见的有安神之用的药材。
他不由问道:“现下夫人沉睡不醒,不是该想法子让夫人醒过来,怎么还开安神的药?”
最为年长的那位大夫答:“此言差矣。正因夫人沉睡不醒,才恰恰说明夫人现下最是需要安睡。待得夫人睡够了,便能醒了。”
听起来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
毕竟姜洛乍看就只是很寻常的沉睡,并未有诸如冷汗、发热、僵直等症状。
穆不宣把方子给薛昭仪看,薛昭仪沉吟片刻,终究点点头,认可了大夫的说法。
随圣驾去往万明宫的太医最快也要晚上才能到穆府,穆不宣只得送大夫出去,让人拿方子去抓药。
抓完药回来立即煎煮,由薛昭仪一勺勺地喂下去。
见姜洛虽仍旧睡着,却还能吞咽汤药,没撒漏半滴,穆不宣稍微放下一半的心,应该就只是没睡够才不会醒。
喂过药,薛昭仪又喂粥。
这回喂了小半碗,再喂姜洛就不肯张嘴,似乎是吃饱了。
穆不宣见状,另一半心也放下了。
连睡着都没忘不能多吃。
小阿洛,不愧是你。
等过了半天,穆不宣再过来看,正好碰上姜洛翻身。
他立即道:“小阿洛?”
姜洛便又翻回来,睁开眼,疑惑地嗯了声。
见她真的醒了,穆不宣先吩咐人再去请大夫,才问:“你可觉得身子有哪里不适?”
姜洛其实还没睡饱,正是准备继续睡的困顿时候,想了会儿才道:“没有哪里不适。就是觉得累,没有力气,想继续睡。”
穆不宣道:“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
“多久?”
“快一天一夜,马上天要黑了。”
穆不宣侧过身,让她看窗户。
姜洛一看,还真是,外头夕阳西下,她居然一口气从昨晚睡到现在。
只是……
“我真的困,”姜洛为难道,“你看我眼睛,马上就撑不住要闭上了。”
穆不宣道:“真的只是困?”
姜洛点头。
穆不宣却不让她睡,说她白天睡得死沉,喊都喊不醒,跟中了漳子村那迷药似的。
姜洛恍然大悟:“我说我怎么做个梦老有人喊我,可把我烦死了。”
穆不宣:“……”
穆不宣抚额:“算了,你睡吧。左右太医快来了,到时候让太医给你好好看看。”
他似乎已经无比确认姜洛不是生病。
姜洛便道:“那我睡了?”
穆不宣说:“嗯,睡吧。”
姜洛:“我真睡了?”
穆不宣这回没理她,从后领子里抽出折扇,摇着出去了。
姜洛对穆不宣还挺放心,见状一翻身,不过数息,她已经沉入梦乡。
她并不知道在她重新睡下后,穆不宣折返回来,喊了她好几声,还拿扇子碰了碰她。
她没醒。
甚至比白天睡得还要更沉。
穆不宣便又沉下脸,第不知多少次地派人去迎从万明宫来的车队,好让太医尽快过来诊治。
天黑后,万明宫的车队终于姗姗而来。
太医从车上下来,见小郡王竟亲自出来相迎,未及行礼,就被小郡王提着进到院子里,说皇后已经昏睡一天一夜,半个时辰前醒了次,就又继续昏睡,怎样也叫不醒。
太医一听,面色登时变得肃然。
皇后竟得了如此怪病?
然而诊脉良久,又看过民间大夫开的那个方子,太医居然对穆不宣说这方子甚好,皇后娘娘就是该好好睡上一觉。
“……已经一天一夜了,还不够吗?”
“在寻常人看来,一天一夜极为漫长,可对劳累了大半个月的娘娘来说,一天一夜才只是开胃小菜,远远不够。”
“所以真的不是病?”
“不是。如果非要说是病,那就是睡不饱病,无甚大碍。”
穆不宣听着,看了眼榻上的睡美人,顿感头疼。
这岂非又要睡上个一天一夜?
幸好陛下没跟太医一起来,穆不宣心道,否则要是让陛下知晓,皇后在他这穆府一睡不起,真不知他得遭多大的罪。
正想着,熟悉的脚步声传来,穆不宣身体快过念头,飞快转身跪下。
太医也跪下了。
“参见陛下。”
“起来吧。”
也不必询问,陛下径直绕过穆不宣和太医,往屏风后的床榻去。
榻上,姜洛睡得正沉。陛下低声唤了姜洛一句,见她未作回应,不由转头,看向穆不宣。
穆不宣:“……”
穆不宣沉痛地想,这是天要亡穆氏啊。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一整天,累瘫,我去洗洗睡了,大家晚安
顺便掐指一算,下章就能到文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