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程观第一个到教室,把箱子放在林晓希桌下以后,怕她不知道那是给她的,就在卡片上写了生日快乐四个字。
然后他拎着书包坐在操场,等到快上课了才上来。
林晓希身边已然是沸沸扬扬。
七八个跟她要好的女生已经毫不留情地挤过来看,哇哦哇哦地叫着,程观的位子也坐上了女生,见他来了赶紧让位:“你坐你坐。”
“这是什么?”程观装作好奇的样子问林晓希桌上的箱子。
“橡皮,”林晓希把卡片递给他:“还有这个卡片,写的是生日快乐。”
“啊是你生日啊,”程观一拍脑袋:“生日快乐!”
林晓希定定地看了他一秒,眼睛又黑又亮,程观几乎以为自己被看穿了,手心不知怎么就全是汗。
林晓希笑了笑,认真说:“谢谢。”
程观长舒了一口气:“谁送的啊?”
“不知道呢!”李薇薇眼睛发光:“天呐这个拉面组合是我早就想要的!”
“不知道是谁送的,”林晓希想了想:“但我不能收,这太多了,我希望他能收回去吧。”
“为什么啊?”程观脱口而出。
“因为不知道他是谁就没法还礼了呀。”
程观哑口无言,他想说是我送的,你总该收了吧?
可他现在说,岂不是正好给了林晓希退回来的机会了吗?再说他怎么解释自己假装不知道他生日,怎么解释自己偷偷放礼物的行为?
程观没说。
林晓希后来把橡皮放在了教室后面,箱子里写了一张卡片说谢谢,但我不能收。她留了一个橡皮每天用,是那只鲸鱼。
程观觉得自己挺会挑的。
箱子放在教室后面放了两个月。
到了毕业季,最后一次大扫除,老师说后面那个箱子放了几个月了,不能堆杂物,是谁的就带走。
林晓希举手说里面的橡皮想分给大家,升学考的时候祝大家都有好运气。
橡皮很快就被分完了。
程观有点不愉快,那是他给林晓希的橡皮,虽然理智上他明白林晓希留着用八辈子也用不完,用不完最后还是得扔,但他就是不想分给别人。
林晓希戳戳他。
“干嘛?”他不悦地回头。
“这个给你。”林晓希摊开手,白净的手心上躺着一只猫咪橡皮:“考试的时候用,你的橡皮不是丢了吗?”
昨天丢的,他还没来得及买,上课一直在借李薇薇的,林晓希坐在后面看到了。
程观一愣,犹豫地接过来:“谢谢……”
“谢我干什么。”林晓希笑得眉眼弯弯:“加油哦。”
“你也加油。”
程观转过身,橡皮冰凉地躺在手心里,他想林晓希注意到他丢橡皮了,林晓希特地给他挑了一个橡皮,林晓希挑的这个橡皮他非常喜欢。
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不知道自己在开心什么,但就是开心。
这是林晓希给他的运气,他想,如果发生了好事情,都是林晓希带给他的。
8
好事情发生了。
他和林晓希按学区升入了同一个初中,然后同时考上了禾城一中。
他没再送生日礼物,因为林晓希什么都不收,初中的时候他就听说林晓希拒收了一大瓶千纸鹤,是一个喜欢她的男生送的,高中的时候她又拒收了一只大玩偶熊。
程观听到消息的时候差点没笑死,总而言之就是幸灾乐祸,乐这群蠢小子自不量力,压根就不懂林晓希。
他懂。
林晓希压根不会收男生的礼物,无论是什么礼物。
但他总算发现了林晓希不会拒收的东西,信和明信片。信他写不好,明信片倒是可以寄,经常出国,也有林晓希地址,于是每次出国都会给她寄明信片,林晓希都收下了。
程观猜测可能明信片对她来说不算是礼物,是一种友谊的象征。
程观记不得自己寄了多少明信片,可能有几百张,可能更多,一开始会署名是程观,后来也没必要了,直接是一张空白的明信片。
追求程观的女生也很多,严格的说是太多了,多到他也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那些女生就表白了,他每次都很贴心地回赠一些小礼物,并且礼貌地拒绝。
他早就不是小时候那个欺人太甚横行霸道的程观了,他飞快地学会了怎么看穿人心,怎么让别人高兴,怎么读懂那些眼睛里藏着的渴望和期待。
他再也没有孤立过任何人,女生都会悄悄议论说程观是她们见过最有绅士风度的男生,连对那个全班最脏最胖最丑,谁都恨不得离远点的女生说话都很温柔。
程观有的时候会记不得自己本来是什么样,演一个绅士演久了,就好像真的融入了角色脱不下来,但他再也没有对任何一个女生动心。
他太清楚女生喜欢的是什么样的人,温柔,帅气,善良,大方,在乎她们感受,幽默可以逗她们开心,意外的惊喜和礼物会让她们心动,而她们伤心哭泣的时候,其实什么都不用说,只要陪在身边就行。
他知道是什么吸引了那些女生,他熟练地展现那些特质,他好像能读懂人心一般知晓女孩子的喜怒哀乐,以及最细微的,连她们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掩藏在眼底的愿望。
唯独面对林晓希的时候,他穿不上那层绅士的皮,他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不知道怎样是对的。
他看不穿林晓希要什么。
当年那个蛮横无理,气势汹汹一巴掌打掉张亮手里干脆面的小孩尴尬地站在林晓希面前,无处遁形。
只有林晓希知道他是怎样一个自私霸道的人,知道他根本不是表现出来的那个温柔善良的样子。
当她笑的时候,他好像心底有根弦被拨动了,他知道林晓希在对他笑。
不是对那个人人都喜欢的大程观,是那个谁都不会喜欢的小程观。
所以林晓希,和那些其实并不真正了解他的人,永远都不一样。
如果林晓希喜欢他,那么那份喜欢,也会和任何人的喜欢都不一样。
那是无法被替代的喜欢。
再然后消息渐渐传开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有飞传的绯闻说他喜欢林晓希,或许是因为有人看到他悄悄录音了元旦晚会林晓希的钢琴独奏《纯白》,也有可能是他去看了运动会她的4x100接力,或是谁透露了明信片的字迹来源,或者是哪次放学碰到她聊了几句,或者就是单纯地又在看她。
程观当作没听见,林晓希当作没听见,绯闻止步于绯闻。
本来他们应该再无交集。
9
填报志愿的那天下了暴雨。
铺天盖地的雨水连成帷幕,哗然的水声响成一片,从高处往下望,无数把缤纷的伞如彩色的圆蘑菇一般流入校园,教学楼后面葱绿的水杉被淋得七零八落,枝条不堪重负地垂着,圆形的花坛四周落满了雨水刚打下来的叶子。
程观坐在花坛边缘,那一层瓷砖早就积上了一层水,但他满不在乎,毕竟全身上下早就湿透了。
他压根不必上去填志愿,他压根不必来。
出国留学的一切事宜都已经安排好,下周会有专门的口语老师来补习他高考勉强考到120的英语。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他预填的第一志愿是林晓希的第一志愿,不难打听林晓希想去哪里,文卷大学,国内最好的几所文科大学之一,在首都,而且校园里有很美的银杏大道。
他高考前遇到林晓希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问了,林晓希毫不遮掩地告诉了他,跟他猜得差不多。
他爸再怎么不管他,填志愿这事也是要过问的。看到预填表的那一瞬间,他爸勃然大怒,指着一整页潦草的铅笔字大吼你就这么填志愿的吗?
你就这么填志愿的吗?
你一个男生读了理科去学文学?学哲学?学历史?学工商管理?学英语?
这里哪一项你能行?
你那点分,配上文卷大学吗?
你哥当年填志愿压根没让我们操心,为什么轮到你就是这个样子!
我告诉你,像你这样混下去,休想要老子一分钱!
他哥打开隔壁屋的房门,拉下耳机,慢条斯理地走过来,靠在墙边不温不火地劝道:“爸,您别气了,程观还小。”
程观突然跳起来,那一瞬间他什么都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生气,也不知道刚刚那些话究竟哪一句刺痛了他,或者字字句句都刺痛了他。
他跳起来,一把抢过他爸手里的预填志愿,撕得粉碎,破碎的纸条飘飘悠悠地落了一地,像是洁白的灰烬。
他说你不是有钱吗?你不是早说过读不出来书就出国吗?你不是早就有这个打算要让我滚吗?是吗哥?你是不是也早就这么想?
我不配上文卷大学,好,确实我不配,那我也不想在国内了。
我同意,程观说,你安排任何大学,我都同意。
现在可以让我一个人呆一会了吗?
他爸被他哥好言好语地拉走了,房门被嘭的一声甩上。
程观倒在床上,只觉得自己最羞耻最卑微最私密的一面被看了个干净。
他不想跟任何人说,不敢跟任何人说,不屑跟任何人说。
他不在乎学位,不在乎知识,不在乎前途,甚至也不在乎林晓希。
他只有那么一个低到灰烬里的愿望,想要和她在一个大学。
刚刚亲手被他撕得粉碎。
又或者,早在高考之前,就已经被他的无能和可悲撕得粉碎。
他好像哭了,一点点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到耳朵里,湿湿的,温热的。
他想他不是真的在跟他爸生气。
他在跟自己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