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由着他去,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惊喜,坐进车里干脆也不问目的地,就靠着车窗假寐。
晃晃悠悠的,迷糊间感到他稍稍搂住我,把肩膀借我靠。
总比冰冷的车窗玻璃好得多,我顺着他睡过去。
下车的时候一片灯火绚烂,我一时半会晃得睁不开眼,只把大衣拢了,眯着眼仔细辨认,睫毛遮挡下眼前的景物全是一片亮堂堂的粉橙色。
“这是哪?”我犯迷糊。
程观牵着我上了另一辆没门的车,车座也是冰凉的,一个软软的手在身后扶了我一把。
我被冷风一吹,清醒了,屁股底下坐着一个暖橙色的小熊花车,我扶着的栏杆上被花朵包裹得五彩斑斓的枝藤,前座是一只趴着大蜜蜂的蜂蜜木桶,刚扶了我的软绵绵的手来自于一只粉色的面带绯红露着大门牙羞涩地捂着脸的兔子。
啥玩意?
我眨眨眼,看到面前参天的圣诞树后大片的花坛和发光的城堡,掩映在夜幕里的蜿蜒起伏的铁轨盘山而上,彩色的灯火照亮糖果色的灯柱,不远处的石子路尽头是梦幻的大理石喷泉,喷泉旁好像还有几人高的大南瓜。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会是这个样子。
迪士尼。
“对,迪士尼,啊今年米兰刚开的,全球第七家,”程观拉着我,“我们出发吧!”
车开车的是一位穿着黑色打底白色蕾丝边泡泡袖裙子的女仆,她一脚油门踩下去……小熊□□车极为缓慢地开始挪动。
“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人都没有?”我震惊。
“因为十点了,闭园了。”程观解释。
“那我们呢?”我迷茫。
“我们是接下来半小时唯二的游客。”程观眨眼。
“哈?”我摸摸他的额头:“你怎么突然童心大发跑来迪士尼了。”
程观默默捉住我的手:“你不喜欢迪士尼么?”
“我没来过……我小时候没怎么看过动画片,也不知道这些兔子啊熊的名字,”我叹气:“再说不敢坐过山车激流勇进什么的,所以不喜欢游乐场。”
“难怪你上次过山车叫那么大声。”程观恍然大悟。
“都怪你拖我上去!今天打死我都不坐。”
“不坐不坐,大半夜坐了不安全。”
“那我们来干什么?”
“看烟花。”
小熊□□车缓慢转弯,树荫之后是一片大的广场,座位上坐着一排小动物,害羞地摇头晃脑冲我打招呼。
再往前坐着一排公主,纷纷和我们用意语和英语问好,公主中间空了两个座位,程观牵着我坐到了正中间,旁边的白雪公主温柔地和我握手。
整个城堡从底向上缓缓亮起来,梦幻的公主蓝像夏日的海浪一般涌上塔尖,喷泉轰的一声拔地而起,光影落在大片的透明水幕上,水汽细细密密地融在空气中落在脸上。
音乐叮叮咚咚地从喇叭里响起,像是电影开场的序曲一般越来越急促越来越高昂。
五彩缤纷的高射灯从高塔中照射下来,令人目眩神迷得摇晃着旋转着交错着,大片的水幕化为摇摆的线条,像是海草般顺着风婀娜多姿。
数不清的气泡和星星从城堡表面的湖底升起,急速的攀升中所到之处如东风吹过花朵一路绽放。
跳起的水柱如金色的箭雨一般升起又落下。
米老鼠摇摇晃晃地从水幕中走来,璀璨的金色烟火在那一瞬间划破天际。
“哦哦哦看啊看啊!”我登时清醒了,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下意识地抓住程观的手。
对迪士尼本来没什么情怀的我莫名就被触动了,好像是被冬日里盛开的花,好像是被华丽的特效,好像是被一闪而灭的绚烂烟火,又好像什么都不是,只是被温柔地催促着簇拥着跳跃着,一不留神掉进一个童话里。
歌词是意语,但竟完全不妨碍理解。
温柔的歌喉像是无数睡前故事里描绘的那样有力,米老鼠的身影在城堡的每一个角落跳动,每一次落地都会溅起大片大片的星辰。
城堡的背景,层层铺开的灯光和大朵大朵绽开的烟花伴着音乐的鼓点舞动着,喷泉随着音效的起伏时而窜入夜空时而温柔摇摆,光乘着旋律的节奏肆意蹦跳,时而冲出城堡的范围融入水幕扑到眼前,时而窜入空中宛如流星划过。
一个个熟悉的公主的面孔和几乎无缝衔接的主题曲顺着流淌开的颜色交替着,每当自己的角色出场的时候,我身边的公主就会站起来高兴地欢呼出声,优雅地旋转着裙摆冲我鞠躬,其他公主和我们便一同鼓起掌来。
大片的烟火在高潮一同绽放,整个天空被瞬间点亮,宛如白昼。
那样多那样多的颜色溢满了整个天空,雏菊黄,新叶绿,天空蓝,胭脂红,还有耀眼的明亮的白色交替着快速地盛开着跳跃着,细小的火花发出霹雳霹雳的声音落下,又有新的火光并列着划出交错的轨道冲天而起。
烟火的光芒遮蔽了天空,留下的白烟被灯光照成了海一样蔚蓝,分不清是流星从空中落到了海里,还是海底的光缓缓升起化成了繁星。
烟火的光芒透过眼睛仿佛随着呼啸声滑落在心里,五彩斑斓的颜色那么幼稚那么朴素,却又那么圆满那么灿烂,带着一份莫名而简单的喜悦。
升起、绽放、盛开,极致的美好无数次的叠加,像是永无止境般跳动着涌现。
我小心地侧头,看见光落在程观的眼睛里,像是落在水中落在镜里,一次次暗淡又亮起,他笑得好像少年般天真无邪,仰望的角度勾出令人心动的弧线。
我心里一颤,他是要在烟火的尽头向我求婚吗?
这个念头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比绚烂的烟火更璀璨,比煽情的歌喉更有力,比缤纷的灯火更明亮,一瞬间眼前梦幻的景象都暗淡下去,只有这一个念头以压倒一切的力量发出夺目的光。
无以言喻的欢喜填满了整个胸膛,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烟火秀变得冗长而难耐,我几乎坐不住地想要它快些结束,再快些结束。
让虚构的童话静默下去,让现实的童话缓缓开始。
终于到了歌曲的尾声,密集的鼓点中烟花冲上高空,最后一次毫无保留的绽放在公主们的惊叹声中缓缓谢幕,她们提着裙摆依次冲我告别。
歌曲唱完了,灯光熄灭了,喷泉落下了,烟火化为空中飘散的白烟,空旷的广场上只有我和程观。
“喜欢吗?”他拥抱我。
“喜欢。”我小声说,用力抱紧他。
“我还担心你会觉得太幼稚。”他笑:“还是你早上拆盲盒给我的启发,我觉得你喜欢独角兽,应该也会喜欢童话里的公主。”
“喜欢,都喜欢。”我用力点头。
“那走吧。”他捏捏我的手,拉着我走回小熊□□车。
像是空落落地一脚踏空,我突然意识到我刚才无缘无故的笃信是多么可笑。
他只是单纯来带我看烟花,仅此而已。
“还有……别的什么。”我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什么?”程观宠溺地揉揉我。
我能说什么呢?我说我很喜欢这场烟花,可我之所以失落是因为自己自作多情地脑补了一场烟火下的求婚?
所有的东西都是能开口要来的,唯独爱不行。
我哑口无言,摇了摇头。
我回过头,冬风打着旋儿从空无一人的座位过道上刮过,水面泛起冷冷的波光,沉寂下来的城堡漆黑寂静地伫立在夜幕中,公主和小动物们急匆匆地四散开,疲惫地结束一天的工作,第二天同样的烟火还会绽放,同样的喷泉还会涌出,同样的歌曲还会响起,迎来送往全是不同的人。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看到了童话,每个人都知道童话是假的。
只有我信了。
后来我才想,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和程观看烟花。
毕竟烟花转瞬易逝,真花尚且能活一个春天,烟花只有一刹那可以闪耀。
它的有效时限,不过就一刹那而已,在信以为真的瞬间,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
回去的路漫长而清醒,我沉默地看着窗外流连的夜景,装作对装饰街道的彩色灯展饶有兴趣的样子。
但还有一个多小时圣诞节就结束了,灯会被撤下来,卖不掉的节日商品会打折清仓,人们会回归忙碌干瘪的生活。
“这是我下午和他们的合照。”程观陪我坐在后座,把手机递过来,屏幕上是他客套的微笑,身边两个意大利人与一个华裔中年人把他夹在中间笑得灿烂。
我疑惑地看向他。
“确实是工作,否则我无论如何也陪你的。”他认真看着我说。
我恍然,为自己中午无缘无故起的疑心和脑海中虚构的“意大利小情人”感到羞愧,脸微微一红,解释道:“我知道,我没有不开心。”
他到底还是看出来我晚上情绪不佳。
“我很讨厌在异国他乡一个人,”程观叹了口气:“所以也不想留你一个人。”
“你念书的时候就是一个人吗?”我有些感动,挪过去抱住他的小臂。
程观低垂着眼睛,似乎陷入了回忆:“是,我当时英语水平不好,不能支撑正常交流,都是在和同样留学的,你可以说是富二代们,一起混日子,其实也没有太大的毕业压力,到大四的时候会有专人手把手辅导论文。当时无论如何都想找人陪,很后悔自己一气之下跑到英国,所以找了很多女伴……也做了一些错事,但其实没有用的,不是真的喜欢的人在身边,都是空的。”
我想到自己面对一堆意大利人时靠着三脚猫口语强行比划的窘迫,自己一个人躺在沙发上数着时针转动的寂寞,心疼地握住他的手:“不能怪你……不过当初为什么选择留学呢?”
“和家里大吵了一架,关于以后做什么,未来的方向,专业还有志愿的填写,我想既然我去不了我想去的地方,我就走得越远越好……全都是赌气。”
他现在看起来那样成熟那样沉稳,我几乎想象不出几年前那个一气之下远走高飞,又只能为草率决定自作自受的愣小子。
谁还没有年少意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