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手把她的笔记本合上,陈默忙着将床上的衣服搬到地上叠成半人高的城墙,全没有注意我这边的小动作。
“怀孕了?意外的?”陈默跺跺脚,哈了口气:“打掉呗。”
“哪能呢……”我喃喃。
“怎么不能,你知道你们你们班团支书和金融系大才子谈过一阵子吗?”
“李菁和秦云?”我摇头:“不知道。”
“大四那阵子,结果不知道怎么就怀孕了,然后悄悄打了,前后加起来两三个月,没什么影响,该怎样还怎样,甚至都没跟家长说,后来分就分了,和平分手。”她一贯是消息最灵通的,有时我们系的消息她比我还清楚。
陈默拍拍手,把最后一摞衣服拎着带子提起来:“越早动手影响越小,这事大家都看得开一点,又不是美国。”
“但程观可能不愿意呢。”我想起他扶着白蓉小心翼翼照顾的样子。
“你是不是傻?”陈默瞪我:“不愿意的不会是程观,他要是愿意早就去和大肚婆谈恋爱去了,有你什么事,不愿意的肯定是她,她就是死不打胎,拿小孩要挟程观呢。”
“那怎么办啊?”我慌了。
“所以你们为什么吵架啊?”陈默不理解道。
“我们没有吵架。”
“啊?”
“我自己跑出来的。”我低头小声说。
“你跑走的?没跟他说?在这节骨眼上你犯怂?”陈默冲过来敲我的头:“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是不是傻?那臭女人可不是趁虚而入了吗?”
我想起停在顶层的电梯,程观回来找我,却没看到我,他回去哪里。
他会又回去找白蓉吗?
我就这么自私地跑开,让程观回去找白蓉了?
我的心又揪成一团,我意识到我可能犯了天大的错误,我走的时候那样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不能继续就了断,全然没有想过要去争一争。
说到底那可是一个小生命,我困惑地想,一个活的,属于他又属于她,那不是传说中爱情的结晶么,一个神圣而美好的小东西,有了它还不能证明爱情的话,那还要什么来证明爱情。
为什么从陈默的嘴里说出来,就像是一个安全套制造厂商粗心大意犯下的小错误,及时弥补的话对健康也不会有太大危害,早了事早省心为好。
陈默观察我的表情,叹气道:“他们不彼此相爱,生下来小孩还受罪,干嘛非得让他们生呢?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是还没出世就死去更惨一点,还是活下来却得不到爱更惨一点?
我妈原来说,她后悔把我生下来,后悔没把我打掉,都是该死的医生反复说什么七个多个月了打掉极为危险劝她慎重再慎重,结果慎重到了足月我就生下来了,她为此每天都在懊恼之中,一个月就给我断了母乳让我喝奶粉,分财产的时候想尽办法把我推到我爸那里,最后因为我太小法院还是把我判给了我妈。
她从那以后再也不相信法院,觉得就是一群剥削女性的没良心的男人,男人总是帮着男人,他们才不会带孩子,门儿都没有。
说这话的时候她气得捏着自己肚子上的赘肉给我看:“如果不是你,我这肚子会是这样的吗?这肉都是因为你长的,皱纹都是因为你长的,白头发都是因为你长的,你有什么理由不孝敬我?你别吃了洗碗去,洗完去把地拖了衣服洗了,然后下楼给我买眼药水,再顺手带个瓜上来。”
我说我要写作业。
“写什么作业!”她震怒:“作业为什么不在学校写完?写作业是我应该替你做的事吗?我忙一天了你帮家里做点事很难吗?活该我生你伺候你是吧?”
我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她的火气。毕竟她年轻的时候貌美如花,在那个还没有美颜和滤镜的年代,硬是靠着天生丽质在旧照片里明艳动人,白得像是在发光,乌发浓密,唇红齿白,穿得在我现在看来也不过时,那个年代简直时髦得引领潮流,甚至可能超越了潮流显得有点非主流。
可她想法简单,又优柔寡断,喜欢谁就和谁在一起,也不在乎我爸就是个地痞流氓,在她给我的描述中,我爸简直罪大恶极,除了打架斗殴就是街头闹事,吃饭还要她倒贴钱,谈恋爱的时候就从外婆家借了八百块钱去赌,赌输了就从地毯上买了个十块钱的破镯子骗我妈是在大商场买的,把十块钱的镯子吹成了一万有余,对着台灯就着“如何鉴赏翡翠的水头”侃侃而谈,在那个年代简直把我妈感动得眼泪汪汪。
结了婚很快就怀孕了,怀孕时我爸据说依然彻夜不归在外酗酒,回家只倒头睡觉,把我妈气得搬回了娘家,死了心要离婚。
不过我也只能听她的一面之词,毕竟我从一岁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
就这一点而言,我妈对他的评价就有两分真。
如果那时候他们没把我生下来呢?
陈默看我不说话,靠过来打开电脑,继续帮白蓉修图,而后美滋滋道:“不管怎样,没有臭男人你还有好姐妹啊,真希望下次还有机会能和大兔尾巴见面。”
白蓉在屏幕里笑得灿烂。
我想,没把我生下来应该更好。
*
在帝都酒店暖和惯了,骤然一下子冷下来完全睡不着,夜里我把柜子里压箱底的绒毯掏出来又垫了一层,在硬邦邦的冷棉布中夹着,还能听见风从楼间里呼啸而过的声音,奶豆时不时叫唤一两声,声音十分凄凉可怜,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家。我越睡越凉,凌晨两点又爬起来打开空调,给奶豆加了一个小毯子,帘子那边的陈默已经睡了。
后来那几天我怎么过的,我竟然不太有印象,只记得像是回到了从前的生活,点外卖,下面条,自己洗衣服、晒衣服、打扫卫生,帮陈默整理衣服,发货,看剧,更新化妆的视频,用琐碎的事情填满时间,精打细算不留一丝缝。
粉丝增长倒是呈直线上升,可能这就是所谓情场失意职场得意,
我懦弱地回避了找程观这个选项。
程观第二天一早又给我打了电话,下午继续,晚上依旧,第三天仍然如此,而我一直没有接,每次看着屏幕,脑海里乱哄哄地全是指责的声音,质问自己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连告别的勇气都没有,为什么不愿意和他把事情说清楚,还要面对陈默紧逼的目光。
但倘若我接起电话,我说什么呢。
他想对我说什么呢。
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我感觉那是很可怕的话,是我连想象的画面都不敢触及的地方。我要是接了电话就不得不解释为什么我之前不接电话……但倘若我一直不接电话,那就没关系了。
陈默说她从来没见我这么消极过。
这件事我理应和路乔说,可聚会以后她也不再找我,我几次点开对话框却不知道这么开口,说起来平时也总是她兴冲冲地发起话题,我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根本挑起微信聊天的能力。
“你不能这样一直躲下去。”陈默盯着屏幕啃黄瓜:“这样是不行的,除非你这辈子都不见他了。”
“我觉得也行……”
“不行!”她尖叫起来:“你已经颓废了三天了,他下午打电话来你必须接,必须毫不犹豫地接起来,按一个接听键能有多难?”
“我按不下去。”我努力做出无辜的表情。
“我帮你按,”她一把抢走了我放在公共茶几上的手机:“从现在开始你的手机归我,电话一响我就接,不容反抗。”
我见她来真的,慌了起来:“别啊,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不能算是他的错对吧?但我不可能接受他有个孩子也对吧……”我语无伦次地从床上跳起来,一瞬间身上就起了一层薄汗。
电话响了。
我的心猛地停跳了一下,和陈默齐刷刷地低头看着苹果响起万年不变的马林巴琴来电声,那一瞬间实在太快,我连脚都没有卖出去,她就立即条件反射点了接听。
我脑子嗡的一声。
我妈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喂?叶苏啊?喂?”
陈默一看来电提示,摇头笑着把手机丢给我,我长舒一口气,心脏跳得仿佛擂鼓:“喂,妈。”
“你最近怎么样啊?我看你都没发朋友圈。”她语气关切地问。
她给我打电话通常只有一个原因。
我看了眼手机的日期,22号,离我每个月固定打钱的20号已经过去了两天。
“恩最近有点事,忘了打钱,”我直接挑明了说:“我过两天再给你打。”
“你怎么粗心大意的,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是小孩,一点自己的事都做不好,以后还想做什么?你工作找到了吗?恋爱谈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结婚?”
“我们暂时不打算结婚。”
“不结婚?是你不结婚还是他不结婚?你凭什么不结婚?你以为你还能好看几年,你再过几年老得跟树皮一样你以为有人要你?就你那个脸我跟你讲,马上肉都要瘪下去了,自己掂量一下还剩多久好日子过再用脑子说话,你要是以后没得过我是不可能养你的,我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你在不在听?!”
“在……”我把手机稍稍拿开了一些,震得我耳朵疼:“我没有不……”
“你没有不结婚?那是他不结婚?他凭什么不结婚?他不结婚就分手!你以为你还能再玩几年!玩到最后男人拍拍屁股找小姑娘去了,你就等着一个人到死吧!”她吼道:“你自己没本事没脑子,自己不清楚吗?你要是能养活自己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