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观到的并不算很迟,刚过了七点,我和白蓉正默默坐在客厅的两侧,空气中的冷意消散又聚拢,循环往复,她漫不经心地找我聊各种话题,像是四处游走的猫敏捷地挠中间的小毛线团,但却从不真正抓到它,而现在那个小毛线团叫程观。
很久以后我才发现她是在履行作为女主人所谓的“待客之道”。
尽管从各种意义上,我才是女主人。
“你回来了。”白蓉笑着站起身走去伸手挽他,琳琳的灯光映在脸上,笑容分外鲜活,像是黄金八点档婆媳狗血大剧里的温顺媳妇儿。
程观抬头望向我,我点了点头,想起身去迎,又打心底厌恶和白蓉一起做些表面功夫的讨好,于是只坐在桌边不动。
说到底,我不需要讨好程观。
我对他好,不是我需要,是我愿意。
程观把小行李箱的杆子往她手里一塞,远远地抬头看了我一眼,笑道:“你不来看看巧克力?”
我摇头:“菜要凉了,来吃吧。”
程观不依,照旧是去认真洗了手,洗手的时候白蓉一直跟着他在后头,靠在门框上柔声细语:“你回来得比我想的要迟,是不是耽搁了,啊对了,是不是票不好买,外面是不是很冷。”
程观一直“恩”,好像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好像没有,随便烘了烘湿漉漉的手,而后兴冲冲地提着小袋子递给我:“我还买了每样两颗的手工巧克力,每种都好看,我都买了。”
“你拆,”他笑道:“我来开保温袋,一点不耽误你吃饭。”
我没法儿,只好低下头认真撕起来,那包装确是好看,黑底金纹简洁大气,侧面的纸胶带花纹繁复精美,贴得齐齐整整一丝不苟,我不忍心刮花了包装,就拿指甲一点点勉强撕起来。
白蓉脸色不大好看地坐过来,也开起保温袋来,对程观笑道:“我和你一起。”
程观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我几乎有些可怜起白蓉来,抬头冲她笑笑。她脸色煞白,只当做没看见我。
我把巧克力盒子掀开,才反应过来她或许以为我是在嘲笑她。
我把巧克力递给她:“你尝尝,看上去还不错。”
小巧的巧克力被托在荷花边的薄纸上,一个个精巧细腻,边缘都是润滑有光泽的,有的撒着雪花般轻盈洁白的椰粉,有的用金色的线条勾勒出曲线,有的四四方方规规矩矩惹人怜爱,散发着带着苦味儿和浓郁可可香味的甜。
程观像个小孩一样倔起来:“我买给你的,你怎么还没吃就开始送人。”
“我这哪是送人,”我哭笑不得,心想送的也是你的人:“那好,我先吃。”我仔细挑了一个圆的小黑球,中间点缀着金色的顶,我本以为这种夹心巧克力会甜得发腻,中间全是粘牙果酱般的糖堆,谁想入口即化,外薄内软,苦味顺着舌尖战栗开,醇香随着爆裂开的触感涌向整个口腔,回味起来又泛起回甘的清甜。
“好吃。”我眼睛一亮,举起盒子道:“你们都吃。”
程观率先拿了一个同我一样的金顶黑巧,因为每种都一律放了对称的两颗,于是白蓉不情不愿地从角落里随意挑了一个其他口味的。
“果然很好吃,”她笑道:“看不出你还很会挑巧克力呢。”
“我特地买的这家finesse就是以黑巧出名,”程观抬头对我说:“你说你喜欢吃苦的对吧?”
非但不苦,我现在只觉得甜得慌,甜得心率止不住地上扬。
在程观回来之前,我承认我心里有些不愉快,知道有些其他女孩存在是一回事,她们送上门来挑衅是另一回事。知道程观和她们利落地断了是一回事,她们从前确实和他甜蜜过热恋过也是另一回事。我总觉得程观大抵会碍着情分,会心疼她大老远跑来见他,会为这最后一面温柔地抚慰她,会说些软话好聚好散。
而我却未必有那个肚量看他温声细语善始善终。
谁想程观却没半点和我相处时的温柔气,连正眼也不愿意瞧她一下,只顾着给我剥虾切牛排,帮我捡碰掉的叉子,帮我倒酒,和我干杯,要我悠着点喝,又捋起袖子去小冰箱挑了两个浑圆鲜亮的橙子,动手剥起来给我吃。
开头白蓉还总是热热闹闹地找程观说些话,后来只安静地坐在那里,不气恼不着急,笑得反而愈发温柔大方,里外透着从容不迫胸有成竹的气度来,仿佛转瞬间就看淡了程观和她的关系,不争不抢地含笑看着程观照顾我。甚至会开口关心我吃得好不好,要不要尝尝她的甜点,说是不愿吃冰的。我只好笑笑说吃饱了,想宽慰她的心思无处施展。
奶豆悠悠睡醒,看到程观就过来闻他的裤脚,程观见状伸手讨好地要摸它,奶豆一扭身子避开了,又变了脸凶巴巴地喵呜一声,露出尖利的小牙。
程观悻悻收回手,奶豆反而又贴上去好奇地闻起来,毛茸茸的尾巴在他的小腿上一摆一摆,勾引着他去摸,可他真的伸出手时,奶豆又灵敏地躲开。
“奶豆还是老样子,”程观笑道:“不给我碰呢。”
“它是主子,你就是个不常铲屎、三天两头逃班的奴才,还想着它宠幸你吗?”我忍不住打趣道。
“说起来猪耳朵怎么样?”程观抬起头看向白蓉,我恍然这仿佛是他进门以来同她说的第一句话。
“它比奶豆听话多了,吃饱了以后总是随便任人揉肚子,四脚朝天的,和猪崽一样。”白蓉甜甜地笑。
“恩,吃胖点好,奶豆太瘦了,”程观低头找它,又不知道它钻到哪根桌腿后了。
我看着奶豆颠颠跑来趴在我拖鞋上那摊开的一层肚皮小肥肉,暗自决定绝不像林晓希一样无底线溺爱主子,誓不让奶豆胖成第二个棒槌。
“说起来,我来找你也是有些事。”白蓉笑意收敛了些,抬头正色看着程观,眉尾扬了扬,破碎的光落在额发间,我的心没来由地停跳了一瞬,像是窥见缓缓拉开的帷幕后深不见底的暗光。
程观掀起桌布,总算目光捕捉到趴在我脚边的奶豆,于是笑了笑抬起头,和白蓉对视:“恩?”
“我怀孕了。”
我用了足足十几秒来消化这条消息,或是更久。这期间我像是掉线了一样看着白蓉在吊灯下熠熠生辉的脸蛋,她神色倨傲又欢喜,眉飞色舞却又不发一言,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扬起头笑着面对程观。
程观着实愣了好一会儿,半晌笑了:“我倒是没想到这……难怪你来找我。”
难怪她来找他!
难怪她明知道程观要断联系却还傻乎乎来挽留,明知道挽留必然不可能有结果却义无反顾,白蓉不是那种头脑简单爱得死心塌地的女人,她是胜券在握居高临下地前来,看着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自作多情丑态百出。
“恭喜。”我干巴巴地说。
“三个月了。”白蓉眼睛极亮:“我测了好多次,都是两道杠,我为了给你个惊喜,想等你回法国再告诉你,”她瞥了我一眼,笑得明艳动人:“谁知道你没来得及看我就来找叶苏了。”
她明知道程观要去广州和她了断,却刻意掐着时间避开他来找我,为的就是这一刻当着所有人的面揭露,让我自觉退出。
她居然想得这样详尽。
我想起她拍照时穿的粉色蓬蓬裙,还有今天高腰的白色蕾丝裙,本身衣服就遮了小腹,三个月又本没到显怀的时候,难怪我看不出来。
“唔……你去医院检查了吗?”程观问道。
“什么检查?”白蓉茫然道。
“三个月了,至少抽个血做个常规体检,心电图,b超什么的,”程观责备地看了她一眼:“你就这么在家待着,哪里难受吗?会想吐吗?”
“我吃得可多了,不难受。”白蓉舔了舔嘴角的酱汁。
难怪她刚刚说不吃凉的,问我要不要她的甜点。
我仍未回过神来,一瞬间转了好多个念头,却又好像什么思路都没抓着,只愣愣地坐在那里,听到自己的名字才迷迷瞪瞪说了个“恩”。
程观扭头望过来,起身揽住我的肩:“发什么呆呢?”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是男生里少见的睫毛很长的类型,衬得黑眼珠湿润而深邃,我感到他身上的热量透过空气扑到我身上,而我僵持着不敢依靠过去。
我想他说句话,说句什么话都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说叶苏我们那只好到此为止了也好,说这件事太突然了我暂时不能和你联系了也好,说真抱歉但你看事已至此也无需我多说了也好,什么都好。
我茫然地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他,想他同我说句话。
他低下头吻了吻我的额头,然后扶着白蓉的手把她搀起来,温柔得像是呵护一件瓷器,然后说既然吃完了,你早点洗漱休息,我送你回房间,你小心点。
白蓉笑道:“我在深圳也是住帝都宾馆203呢,看到这儿就像看到自己家一样。”
程观蹲下去帮她换鞋。
“我想着住别的地方也没必要,什么时候从9层的大床房换到这里吧。”白蓉碎碎念道,抬头明朗冲我微微一笑。
我慌张道:“我可以……”
我想说我可以搬走,立刻就搬走,我的东西很少,可能只有一个小提箱,我完全理解白蓉的需要,她现在的感受是第一重要的,但你们给我两小时收拾一下……
求求你让我主动说离开,而不是转身对我说,叶苏你可以搬出去吗。
程观正蹲着帮她系鞋带,抬头看着我笑了笑,转身扶着白蓉出门,柔声道:“那可能不方便……”
“因为这里是苏苏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