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在洗手间洗漱台用力洗脸的路乔,每捧水都用力揉搓脸,全然忘了该怎么护肤,硬是把妆全部抹花,睫毛膏眼线腮红顺着水流往脖颈里淌,声音时而尖锐时而沙哑破碎,哽咽着哭诉,话语里模糊不清地夹杂着我的名字,林晓希在一边柔声细语地摸着背安慰。
我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冰冷的墙面让发热的身体稍稍退了些温度,我仔细将今晚所有的事情从头至尾想了一通,硬是想不到半点错处,她从前喝酒也上头,上头了就愤恨地痛骂不负责任的辅导员或是打低分的公共课老师,骂完这个骂那个,但从没有把气撒在我身上。
这一出怒火来得气势汹汹而又莫名其妙。
而许行舟也不知是怎么了,那两万块钱就算许行舟拿不出来,也绝不至于生气,以他的性格必然是能帮就帮,却不知又发生了什么。
林晓希从镜面里看到了我,急忙迈着小碎步跑来,小声说:“路乔刚刚吐了一点,我劝她回家,她同意了,但她现在走不动路。”
“让她站一会缓缓劲。”
“她不让我碰她,说头晕,一动就要吐。”
“那就让她吐。”
林晓希晃晃我的肩膀:“小叶子,你人好,你想想办法,让她站在这里总不是个事儿,她缓不过来的,再熬下去就要倒地睡觉了,拖都拖不动,我们还不清楚吗?”
“我知道,”我耐性子道:“她不让你碰就更不会让我碰,我还没那个力气把她背下楼。”
“我已经联系沈恒了,”林晓希咬着下唇:“他手机关机了,也不知人在哪里。唐莫权晚上要去机场接他妹妹,飞机晚点现在还在等着,我倒是想让他过来……”
“程观在法国,”我说:“找个男同学扶她下楼吧,喊班长吧。”
“她在女厕诶。”林晓希小声提醒。
“……”我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喝的也有点多,周围的一丝一毫都极为清楚,但唯独反应像是慢了半拍,犹如雾里看花,一扭头才发现路乔人已经不见了。
“路乔呢?”林晓希顺着我的目光也是一惊,冲进厕所挨个隔间找,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跑到隔间里,吐的整个厕所都弥漫着酸臭的味道,更要命的是厕所里还点着劣质而浓烈的熏香,回想江南春菜色里五成都是鱼虾海鲜,伴着胃酸酒精又呕出来,登时激起我的酒气,一阵阵犯恶心。
“天哪路乔!”林晓希急得一头汗,挨着身子找到路乔的鞋,从底下的空隙中看到她靠在马桶上晕乎乎地不动:“你快出来,这脏死了,这是厕所啊。”
我推了推门:“她从里面扣上了。”
“你怎么还扣上了呢?”林晓希跺脚:“这我们怎么给你打开?”
“路乔,开门。”我拍门道。
路乔丝毫没有反应,任凭我和林晓希怎么喊也不开门,林晓希豁出去把手从低缝里塞进去扯她的裤脚,路乔只难受得哼哼然后缩了回去,低声道:“别烦我,我就睡一会,马上就起来。”
“谁信你的马上。”林晓希为了出来还把羽绒服披着,折腾得微微喘气,犹豫了一下,使了个眼色把我拉出厕所,小声说:“你要不要联系一下许行舟。”
我听到这个名字都头大:“许行舟刚刚才和她闹僵,他不会来是一回事,他来了不是更惹她上火么?”
“不是的,”林晓希顿了顿:“你信我,要不然只能找前台撬门……”
“你要找许行舟撬门?”我讶异。
“不是啦,”林晓希小小地瞪我一眼:“如果他真的不来就算了,如果能来我觉得可能路乔愿意出来……而且路乔也不像是真对他生气……当然也不是对你生气……”
她这话说的含蓄,但我仿佛一瞬间联系今晚各种点滴,朦胧中触及到了什么我一直没想过的事情,但脑子依然被酒精糊成一片,灵感转瞬即逝,我只好按照她说的,掏出手机问道。
——在?刚刚实在不好意思,路乔的确开着免提,我们在ktv真心话大冒险,题是一个同学出的,路乔也是没办法才打给你,不是真要借钱。
许行舟稍稍隔了两分钟回道。
——恩,知道了,是我不好,我应该想到是大冒险,怪我。她怎么样?
我简略说了下状况,许行舟一口答应,动作很快,从他家过来要跨市中心,若是堵车花个一两小时也不足为奇,但他意外的只用了二十分钟就赶到了,穿了一件厚重遮风的黑大衣,四五个口袋鼓鼓囊囊塞着东西,毛衣挂线起球,裤脚皱巴巴得还粘着泥水。上次在麻辣香锅见面的时候,他看起来还算整齐,半个月过去却憔悴得连胡茬都冒出来了。
“不用来这么急的,”我顿道:“你看你这衣服都脏了。”
“你喝不少?”许行舟皱眉。
我摸摸额头:“很明显吗?”
“恩,”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我一会开你车送你回去,路乔呢?她在哪。”
林晓希仔细检查洗手间没人以后,把大门从里面锁上,许行舟敲了敲门,低声道:“路乔?路乔在里面吗?”
整个厕所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没有。
许行舟敲门:“我知道是真心话大冒险,这件事不提了,你出来。”
过了好半天路乔有了动静,她跌跌撞撞东摸西搞地把包晃得叮当响,然后传来冲马桶的声音,最后小心翼翼地伏低从低缝里往外望,但又因为头晕伏不下去,只折腾了半天,凌乱地头发丝全拖在地上沾了脏。
“路乔,别看了,”林晓希哭笑不得:“开门呀。”
“许行舟?”路乔声音尖锐得可怕:“你们在搞什么?”
“来送你回家。”许行舟叩门,声音低沉:“开门。”
方才我们拼命敲门都说头晕,瘫在地上装死的路乔现在乖乖开了门,僵硬地抹了抹头发,一手死死抓着包,指节发白,她深吸一口气:“我没醉,我能走。”
她推开林晓希要扶她的手,然后一迈步就偏了方向,肩膀狠撞在厕所的木门框上,撞得弹回来龇牙咧嘴地一头栽在许行舟怀里。
许行舟叹了口气扶着她肩膀:“你们稍微搭把手,我背她下去。”
我和林晓希扶着她两个胳膊,路乔扎好的发型全散开了,两侧卷发都垂下去黏在脸上,许行舟蹲下,我们费了番功夫让路乔趴上去,她还穿着我选的百褶裙,林晓希焦急地帮她按着裙底防走光,许行舟一手反过来扶着她的腰臀,另一手扒着门把手,用力站起来,我在前头把门打开,扶着让他们通过。
“你怎么来了……”路乔趴在他背上搂着他脖子断断续续哭道:“谁让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许行舟回答。
“给我塑料袋给我塑料袋我要吐!”路乔突然尖叫道。
许行舟僵硬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停也不是,我一个箭步冲到吧台抢了个袋子递到她嘴边,路乔一把抢过去干呕了半天,然后筋疲力尽地倒下去用袖口抹了抹嘴:“放我下去,我难受。”
“一会儿到家就好了啊,听话。”林晓希哄道。
我只好给她一路提着袋子,林晓希一路亦步亦趋地摁着她的百褶裙,其实都穿了肉色的打底裤,就算走光走的也是打底裤的光,许行舟走两步她就要尖叫说要吐拍许行舟的背要他停,后来许行舟狠心说你要吐就吐我脖子上,三步两步冲到电梯里,她终于安静下来,昏昏沉沉地又开始打呼噜。
“她怎么喝这么多?”许行舟微微有点喘:“同学聚会而已,一点都没改。”
“我没看住,一不留神就跑别的桌喝了,麻烦你跑一趟。”我答道。
“麻烦什么,都小事,是她自己要喝的,醉了也活该。”许行舟烦道:“我晚上就猜到她要喝多,喊着别喝别喝还硬要喝,自己什么酒量一点数都没有。”
“你怎么猜到的?”我问。
“她微信给我发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消息,”许行舟说:“一看就是醉了。”
“没喊着快乐又聪明就已经很好啦……”林晓希小声说,我绷不住和她对视笑了起来,许行舟不晓得这个典故,只疑惑地望着我看,看了半晌,末了也笑起来。
“你笑什么?”我揶揄他:“凑热闹跟着笑,像你听懂了似的。”
“好啦他想笑就笑嘛你还凶人家,”林晓希拍我:“你看小叶子多坏,还管别人笑不笑。”
“好好好不笑不笑,”许行舟稍稍有了精神,笑道:“我不笑,除非忍不住。”
电梯门打开,许行舟把路乔往上送了送,路乔难受得哼哼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哼得断断续续稀稀拉拉,像是苍蝇忽远忽近的嗡鸣,突然凑近了耳朵放大的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又消散,听得人换不上气来。
“叶崽……”她迷迷糊糊地喊我。
“给,袋子,”我自觉地把袋子递到她嘴边,她十指扣着许行舟的厚外套,攥着不撒手,闭眼道:“你走。”
“啊?”我还沉浸在刚刚开玩笑的气氛中,一时半会没跟上她的思路:“你是吐还是不吐?”
“你走。”她皱着眉转头换了一边趴,闭着眼咂咂嘴,低低地重复:“你走。”
我心里突然凉下来,举着袋子的手缓缓落下来,林晓希无助地看着我又看着路乔,抖抖她的外套给她披上扶着,念叨着:“好啦不说话,马上就到家了。”
路乔大半个身子被外套罩着,只剩一个半个毛茸茸的头顶在外面,她声音隔着外套闷闷的,只翻来覆去地说:“你走。”
许行舟把她往上颠了颠:“走走走什么走,她走了我也不开车送你,你就睡地下车库吧你。”
路乔沉默下来,我不作声跟在后面,林晓希小心地偷看我的脸色,也不吭声了。